那是一条幽深的巷子,两侧是极高的墙,脚下的青石板泛着水光。
巷子很窄,两人并排通过已是勉强。
巷子很长,无人知晓它起于何方,止于何方。
李梓正歪坐在地上,石板凹陷处还残存着隔夜的积水,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揉着酸痛的脚,眉头紧锁。
她有些莫名其妙——刚才自己还在为一道季风的题目和段江争论不休,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我一定还在这座城市里。李梓非常确定。墙外传来汽车车胎与地面粗粝的摩擦声,可以清楚地听到人群熙攘,她甚至闻到了花甲的香味。可这条巷子为什么从未见过,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走出去?越想越说不通,李梓有些慌了,提高声音喊道:“段江,你在吗?”
话音未落,墙外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李梓打了个激灵,她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趴在墙上听着。没有,什么都没有,墙外是死一般的寂静!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霎时传遍四肢百骸,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李梓疯了一样拍打着墙壁,歇斯底里地大喊:“有人吗?段江,段江!段江你救救我啊!”
这条巷子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将李梓与外界隔绝。她的嗓子喊哑了,却依旧无人应答,只有颤抖的求救声变换成阵阵回音,像孤魂野鬼一样飘来荡去。
天色暗下来,再暗下去就是夜了。高墙上的壁灯忽然打开,昏黄的灯光将浮动的水汽浸染成团团光晕。暮霭悄无声息,如潮水般涌来,携卷着浓重的腥气,这是海城特有的雾。巷子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雾气的掩盖下蠢蠢欲动。
李梓腿一软,靠着墙瘫坐下来,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瑟缩成一团,指尖泛白,血色尽失。熟悉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像虫蚁一样细细噬咬着她的骨头。冷汗渗透了她的衣衫,墙上冰冷软湿的青苔贴在她的背上,将体内的热量和理智源源不断地吸走。李梓崩溃了,绝望如黏稠的墨汁慢慢洇渗,她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你是谁?”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询问,声线清冷。
李梓诧异地抬起头,眼前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负手而立。“李……李梓。”由于哭了太久,她的声音嘶哑得难以入耳。
“起来吧。”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待看清她的面容后一怔,“我带你出去。”李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溺水的人终于看到了岸,李梓连忙扶着墙站起来,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问:“你是谁?”
“风。”
“这是哪里?”
“虚妄之巷。”
李梓还想问更多,男子却不愿多言,话音刚落便转身离去,李梓犹豫了一下也紧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男子步伐稳健,衣襟带风,他身上的气息让李梓的内心慢慢安定下来。有一种感觉开始变得清晰,脉络逐渐分明,聚积在李梓心里,让她忍不住去探寻。
李梓的目光停留在他的侧身上,那里挂着一个银质的铃铛,他每走一步就叮当作响。李梓莫名地觉得熟悉,却不知道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她忍不住开口:“那个铃铛……”
男子转过身来,李梓这才发现他有一双黄玉般的眼睛,毫无温度,深不见底,而她本人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妈妈总是说,自己这双眼睛和爸爸的最像,可是自己从未见过爸爸,只能依据妈妈片段式的描述在脑海中拼凑起一个陌生的形象。
“那个铃铛,是怎么来的?”
男子的神情变得柔和:“多年前一个女孩给的。”
李梓为自己成功搭上话而振奋不已:“我以前也有个一样的,可后来丢了。”
“有的时候失去是为了得到,久别是为了重逢。”男子轻轻颔首,又问,“你的名字很好听,有什么寓意吗?”
“‘李梓’,倒过来念是‘梓里’,故乡的意思吧。”李梓笑了。
男子也笑了,但他很快敛去了笑容,神情间有隐隐的伤痛——“李梓”何尝不是“离子”?风神有风神的职责,缺席她的成长是自己无法言说的遗憾,还好她已经平安长大。今日她这一行必定凶多吉少,但自己拼尽全力也要护她周全。
李梓还想聊得更多,却看见男子神色一凛,她顺着他的视线向身后看去,黑暗里一双血红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李梓吓得一把抓住男子的衣袖,男子依旧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轻轻将李梓的乱发别到耳后,低声说:“原谅爸爸不能陪你走完这段路了。”尽管李梓早已隐约猜到,却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快跑!千万别回头!”男子冲李梓大吼,然后向黑暗中那双几欲滴出血来的眼睛扑去。
撕开浓雾,李梓拼命奔跑,她不敢向后看,不敢稍作停顿。墙上的灯一盏一盏飞快闪过,雾水打湿了裤脚,衣服冰冷地贴在身上,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她的牙齿不停地打颤,任她如何咬紧牙关都无济于事。李梓剧烈地呼吸,浓稠的雾气涌进肺里,挤压着五脏六腑,撕扯着她残存的理智,思绪是乱的,胸腔疼得几乎要炸裂,喉咙里涌出血的甜腥气。由于过度奔跑,李梓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突然,一块凸出的石板绊倒了她,她的头重重地撞在地上,她想要站起来,却再也动不了了。四周静得发慌,李梓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一股滚烫的液体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世界被氤氲成一片鲜红,血腥味在水汽中被慢慢放大。
李梓终于想起了屋后的那片海,想起年幼时在海滩见过的白衣男子,想起两人一模一样的黄玉般的眼睛,想起他向黑暗扑去时决绝的背影。
李梓笑了,却泪流满面。
从黎明时分起,光就是淡淡的,连地上的影子都不大分明,雨点落在窗棂上,敲出一组缥缈的乐音。屋后那片海还在梦里,它呼吸间蒸腾出团团雾气。海城伴着它沉重的呼吸声与潮头一同涨落。雨水在雾气弥漫中顺着窗玻璃的裂隙汩汩流淌。
李梓猛地睁开眼睛,盯着房顶的吊灯急促地喘息,她侧过脸去看着自己散乱的头发,刚才它们分明被父亲的手温柔抚过,从发丝牵动心中隐秘的疼痛,而现在却无力地摊在枕上,发梢失魂落魄地垂下去。神秘的巷陌,潮湿的青石板,陌生又熟悉的男子,这些影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穿梭。是梦吗?李梓把脸埋进被子里,一声叹息微不可闻。闹钟的指针还在疯狂地长途跋涉,“咔咔”转动声扰人心绪。又是一夜无眠。
雨已经停了,只是雾又浓了几分。李梓在闹钟响了第一声后起身,光着脚向卫生间走去,脚底传来阵阵凉意刺激着她的神经,恍惚中竟有一种凶狠地快意。洗脸时无意中抬眸,透光水光,镜子真实地照出她的模样——乌青的眼圈,疲倦的眼睛,鼻翼处几粒浅浅的晒斑。像打量一件出土文物一样,李梓出神地看着自己。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手背上,滋长成一片绝望的海,一块泥沼,把她往更深处拖去。
妈妈还在睡梦里,李梓背着包出了门。
外面粘稠的雾气铺天盖地,雾太大,视力所及不过几步,李梓的睫毛上很快凝了一层水珠。熟悉的窒息感袭来,李梓僵滞了一下,加快了脚步。忽然,她被撞了个趔趄,一个白色的身影贴着她一闪而过,温暖的气息将她结结实实环抱。
是他!李梓慌忙回头,却寻不见他的踪迹。风不知所起,风只是这样来过。她怅然若失,低头看见自己衣兜里插着一根血迹斑斑的羽毛。李梓抽出羽毛,却发现它底端挂着一个银质铃铛。
风经过,便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