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烛光微闪,昏黄的房间霎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墨色的发丝被高高挽起,雪白的肌肤泛着珍珠的光晕,玲珑的身材在褪去的夜行衣下渐渐显露,又被温热的水池一点点吞没,掩住了女人的娇羞。
金莲轻点,衣裙轻扬,恭敬的身影行走在静寂的夜色之中。消瘦的身姿在灯烛的摇曳中愈显单薄,也愈加显得坚毅。
双手高托的酒水平静无波,浓密的睫毛静谧的低垂着,像是一只欲飞的蝴蝶,振着翅,越过门槛,要向那处之高堂之上的明亮飞去。
烛光昏晕,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美人妩媚,琴声清灵,倒真是片极其欢愉的场景。可是,谁又知这欢愉的背后又遮掩着怎样的权势虐杀呢?
莲步轻踏,走过一位位醉生梦死的欢愉之客,任由他们贪婪的吐着信子,缠绕着杯中的美酒,缠绕着娇艳的美人,缠绕着眼前的如梦如幻。
托盘被轻放在主人的酒桌上,荡漾出了座位之上主人的容颜。“陌生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谦谦公子,绝世而独立。
“王爷,酒已温好。请王爷享用。”
“嗯。”
宴会上的氛围像是煮开的滚水,热闹,嘈杂。悬挂在夜空中的圆月,散着凄凉的光芒,像是在悲悯什么。
(二)
礼部尚书死了。瘦弱的身躯终究是敌不过这寒冷的冬夜和病痛的折磨。人的生命就是这般的脆弱,轻轻一捏,便碎了。
素白的手指探入阳光中,显得甚是不真实。玉指的主人身后安静的立着位清冷的女子,黑色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身上,更为这寒冷的冬日添了份凉意。
“酒已经下肚,真正的宴会就要开始了。丹青,你可是开了个好彩头呀。”
“谢王爷夸赞。王爷命令,奴婢自当竭尽全力。”无波的语调,身子低低的弯着,虔诚的态度一显无遗。
转身,视线放低,看着她谦卑的身子,手轻轻一扶,抬起了她单薄的身躯。嘴角挂着温和的笑,眼神里承载着赞赏,这样的他,比他身后的阳光还要耀眼夺目。
眼睛紧盯着他片刻,随即放下了眼帘,又是那无波的姿态。
他满意地点点头,步子向前踏入了温暖的房间。她,紧跟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
夜色浓郁,总是能勾起人的胡思乱想。她,蜷缩在床的一角,眼神空洞,不知视线被放逐在了何方。若是能探寻到她的眼底,却可以清晰地看见爱慕的繁花灿烂地盛放在她的心中。
望月思人。她仰眸,穿过窗,看着凄冷的月亮,心中闪现的是那白日里灼眼的身影。
(三)
灵巧的身躯转身一扭,躲过了霸道的攻击。
稳住身躯,冰冷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只“拦路虎”。而他亦是审视着她,眼里带着打量和思索。
“请问,阁下因何要拦住小女子的去路?”
未语。他静静地站着,看着她,眼眸微眯,眼神如针刺进了她纤细的身躯,似是想要把她从里至外解剖个透彻。
初冬的寒意已经遍布了这个国家的角落。象由天生,略微聪慧的人都能隐约的察觉到,这天下即将会有一场滂沱的大雪。这场大雪,会让天空染上猩红的色彩,也会让历史翻开崭新的一页。因而此时的人们大多懂得审时度势,乖乖的窝在家中,企图低于寒冷的侵袭,做个保命的旁观者。
但她却出现在了这里。平稳的气息、清冷的眼神、沉着的性子、机敏的反应……这些无一不在表明着她身份的不凡。
他本可不管,可是在刀尖上生活的太久了。他,对血的味道异常敏感。他,眸光紧锁在她的身上,像是豹子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她,全身紧绷,却没有一丝的颤动。她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危险性,值得她以命相搏,然不一定能成功逃脱。但是,她绝不会退缩。王爷之命,决不辜负。眼神一凝,冰冷的气息更加强盛。
他,思索了良久,看着她像只被逼到绝路上的野狼,等待着和敌人的拼死一搏。一愣,随即,他转过身,不再看她,悠然的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他,消失的突然,正如来的时候一般。
她,静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有些不知所云。却未深思过久,转身飞入了幽深的黑夜之中。
(四)
水珠翻滚着从白皙的肌肤上滚下,像个贪玩的孩童嬉笑的玩耍。她起身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嗅了嗅纤细的手腕,没有了恶心的腥臭味,才满意的穿上熏香上挂着的青色衣裙。推开门,步子急速地向前迈着,送着主人去往心念的人的身旁。
身体恭敬地弯着,呼吸的节奏轻浅,衬得四周格外寂静。床榻上的那人慵懒的斜躺着,清冽的姿容竟意外地生出了些魅惑。她飞快地扫了一眼,便低垂着视线,不再抬起。
“解释。”冰凉的话语从他嘴中吐出。
她稳定了微颤的心神,详细而又淡定地说出了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双膝及地,等待他的处罚。
他眼睛定在指间清透的玉戒上,耐心的来回把玩,仿佛十分有趣,吸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不曾留意到塌下跪拜的身影。
香炉上的烟雾渐渐稀少,到最后也只能闻其味,不见其形了。他宛如纯真的孩子,对指间的玩具突然腻烦了,收起了指间的戒指,视线轻轻地落在了地上跪拜的女子身上,却令女子的身躯又下低了一度。
“起来吧,下不为例。”
她慢慢地起身,挪着步伐站在榻侧,一如曾经。
次日,人们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沉睡在天际的太阳。御史府,被灭了。
转动着杯中的清酒,他想着昨晚遇见的那位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头顶的这片天空将有巨变。可是即便身披大将军的盔甲,他却不想踏入这浑浊的泥潭之中。这也是昨晚他放她走的原因。她,不简单,想来那被灭的御史府就是她的杰作吧。看她昨晚离去的方向,虽被她曲折的躲避了番,但他还是想到了她是夜王府的人。夜王呀,那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呀。
杯中的清酒被他一饮而尽,他不想再去思索什么,就这样吧,他,真的不想被卷入朝堂的纷乱之中。
(五)
真不知“天意弄人”这句话是谁说的,他看着房梁上的女子,默默地叹了口气。天不遂人愿,他不想再遇见她,可却偏偏的总是遇见。
他知道这不是那位夜王的算计,可就正因如此他感叹着命运的无理。侧身,他让开道路,让她得以方便离开。
她紧蹙着眉头,也甚是疑惑不解。近来她出任务,十有八九就会遇见他,仰卧在房顶上,独自一人遥望夜空。刚刚她会怀疑他对她有所图谋,她也不傻,自第一次相遇后她便调查了他的身份,唯恐他会对王爷有所谋害。然而,调查之后她知道他便是王爷想要拉拢的大将军天辰。这时,她倒希望他能够有所谋划了,这样她才有机会拿下他为王爷所用。却看着他对她避如蛇蝎的模样,她知这不是一场棋局,他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够得手的。
眼神一瞥,她径直飞往夜王府。
轻声合上门扇,她轻轻地离开了王爷的院落。回到自身的房间,她想着刚刚他听完今晚汇报时思索的神情。她知道,若是得到大将军天辰这枚棋子,他的道路会更加畅通无阻。她,想帮他。她,要帮他。她,会助他完成他的所有心愿。
不知是命运的玩笑还是人为的刻意,他又在漆黑的夜中遇见了她。只是变化来了。
(六)
晃了晃手中的酒瓶,他邀请她坐下与他共饮。她,没有拒绝。
酒,一点一点地见了底,二人的眼中却不见有丝毫的浑浊。
“一醉解千愁,哈哈,真是谬论呀。”他,望着夜色,不羁地呐喊。
她,侧首看了眼他上弯的嘴角上挂着的凄凉,默不出声。
他,回头,视线正对上她眼里的悲凉。怔住,两人都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一只手垫到脑后,他收回了视线,又望向那无尽的黑暗之中。她,未动,仍静静地看着他,感受着他身上喷涌的悲痛。
“夜色其实一点也不美,我讨厌这样漆黑的色彩,让我看不到光亮的存在。可是,她一直在看。
她,是被皇帝赏赐给我的人。她,是皇帝安排在我身边的细作。我知道她的身份和任务,对她不理不睬。因为毁了她,还会有下一个人被皇帝找着借口送进来。我本以为她会是个聪明的细作。却孰料,她也真是傻得可笑。她,对我动了心,企图反抗皇帝的掌控,然后就死在了那残酷的皇权之下。哈哈……她呀,在活着的时候,便总是卧在我的房顶上,看着这浓郁的夜色待一整夜。我以为这是她对我的监视,谁又知她是怀着保护我的心思躺在那的呢?
她临死的时候,我看她凄美的躺在床上,没有靠近她。我那时已经知晓她的心思,却不为所动。我看着她望向床顶的眸光,等着她解开我的疑惑。
她的视线飘忽在未知的地方,缓缓地告诉我说天黑了,才能更好的找到光亮的所在之地。
我躲避着朝堂上的污秽,一心想要缩在将军府这片人造的祥和之中,闭门不出。一步一个小心,我并没有比别人少花多少心思,却比别人先一步触碰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有时候,我常常感觉自己仿佛真的脱离那暗潮汹涌的朝堂,安静的呆在这片清静的院落之中。而这也正是她一生所向往得到的。她想要守护她的希冀,然在守护中一寸一寸地失了心。她转过眸,视线落在我身上,眼中夹着复杂的情感,我看不懂,正要上前一探究竟。可她却闭上了眼,离开了我。我抱着她,紧扣着她肩膀,想要将她唤醒。真可笑,我在她活着的时候不想触碰她丝毫,却在她死之后恨不能将她融入我的骨血中。真可笑,我在她活着的时候不想她出现,却在她死之后恨她为何不在我的生命里多停留片刻。真是可笑呀,哈哈……
这夜色有什么好看的,光亮在哪呢,啊?我找了这么多的地方,怎么没看见她说的光亮呢?到底在哪呀?你说,它到底在哪呢……”
她听着他渐渐无序的喃喃低语,看着他眼中愈见清晰的痛楚,双手不自觉地扶上了胸中伤痕累累的心脏。
(七)
将身体紧紧地蜷缩在被窝中,渴望能从绵绵的软被中汲取丝丝的热度温暖自己冰凉的心。她此时眼神凝结着某种情愫,闪烁出莫名的光芒,只知和大将军天辰眼角滑落的泪珠一样。
“我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于我来说就是我的光亮。
我被所有人遗弃,父母、亲戚、养父、养母、掌柜……所有的人都对我弃之如履,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废物。我蜷缩在垃圾堆的一旁,这是唯一能和我相匹配的地方。我等着天亮,我等着天黑,我等着死亡。
他,出现在我面前时,背后映衬着阳光的耀眼。他的面容明明隐在昏暗之中,可我却觉得太过于刺眼,让我无法直视他的目光。他伸出手,停在我的眼前。我看着那只素净的手,脑海中回荡着他说的话:我需要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等我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时,我已经着一身青色的婢装站在他的面前。我终于敢抬头看看他了,可是刚一触碰到他的目光我又快速的缩回了视线。我不能看他,那是对他的一种玷污。我只能偷偷的看了一眼,一眼便深刻在了我的心底。
我一点一点的长大,我变得越来越有用了。我学会了弹琴吟诗;也学会了算计杀人。我慢慢地变成他想要的样子,一把尖锐的利剑。慢慢地,我也了解到了一个真正的他,可是我已经在这漩涡之中越坠越深了。
他带着亡国的屈辱残存于敌国的耻笑之中。他,一天一天的隐忍,一天一天的绝情,一天一天的强大。我看着,看着,便赔进了一颗心。
我知道不该,却不愿脱身。我想要他成为那真正的光芒,温暖他冰凉的心,抚慰他斑驳的心。”
曾经的回忆一幕幕的滑过脑海,眼中被温情和悲痛覆盖着。她忆起在屋顶上天辰听完后回望自己的眼神,是深深的悲悯。是啊,她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对他生出爱意。他,那样聪颖的一个人又怎会不知,但是他是绝不可能放下一丝丝的心意给予她的。这是何其的残忍,可她心甘情愿。
(八)
时光悄悄地又溜走了一大截,冬天也终于要走出人们的视线了。然而,望望天上翻涌的乌云,总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冬天,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
近日,朝堂的天似乎要变了。她夜间出入的次数越来越多,身上的血腥之气越来越浓重,肌肤上的刀剑伤痕也越来越深。还好,她没有完全倒下,她还可以站在他的身旁。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她抬头看,毫无意外的看见大将军天辰踏入她的房间,手上拿着一瓶伤药。
自上次夜酒谈话过后,他们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些,可似乎又不像。他只会在她受伤时给她送瓶伤药过来,放下药嘱托几句后就走,从不多说。
这次亦是如此,只是这次她拦住了他。看着他眼底的疑惑和不忍,她知道他终究是知道了些什么的,只是怜悯她这卑贱的奴婢,不忍伤害。嘴角扯开凄凉的微笑,弯翘的睫毛低垂,沾染了眼中的悲凉,没有了往日的活力。
“若是不久后我死了,可不可以请求你将我的尸首取回,拿去火化成灰,融入那高堂之上的龙椅?他那样的性子,是绝不会用仇人坐过的龙椅的,你身份尊贵,这件事于你并不难办,只是不知你肯不肯帮我?当然,若是我尸骨无存,这个请求就自行作废,可好?”她的眼中闪着点点的星光,微弱的亮光竟灼伤了他的眼。
“为何?”他呆愣地问着她。
“我想完成他所有的心愿,可是好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但是,我不可以对他失信。我一定要守护着他,我会一直站在他的身侧。他最后必定会是那傲视天下的人,我祈愿自己卑微的身躯能够替他守护这滔天的权利;我祈愿自己这卑微的身躯能够替他守护这广阔的河山;我祈愿自己这卑微的身躯能够替他守护这混沌的天下。”
她眼中的星光越来越亮,一不小心,他的心被灼伤的一阵疼痛。他想起那个窝在屋顶的女子,在临死时眼底似乎也有着这样的光芒闪烁。他慌乱地转身急速离开。她惊恐的想要抓住他的衣袖,争取最后的一丝希望。可是,却没有抓上。她,失落的立在原地,身上迅速的被浓郁的哀伤捆绑,眼底渐渐染上了死灰色。
“我觉得你更配你名字中的‘丹’字,那日你可愿穿着红色的衣裳而走?”
“好。”微微颤动的声音道出了心底的满足。而他却在得到那个答案后落荒而逃。
七日后,蕴藏了许久的雪终于下了,纷纷嚷嚷的,覆盖了这个污秽的大地。这是冬季的最后一场雪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一抹红色倩影被一个人抱在怀中滑过洁白的雪面,像是不畏寒的迎春花,昭示着春天该来了。素白的雪景,一点朱红,是那样的美丽,灼人眼球。
幼鸭入水,寒意褪去,繁花似锦,点缀出了一个全新的美丽的世界。曾经身背复国之仇的夜王也终于完成了他的心愿,成为了天下的新皇。
今天新皇要登基了,普天同庆。欢愉的宴会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召开,觥筹交错的声音更甚从前。而当初在夜空下悄然展开的血色的宴会也算是真正的结束了,他如愿登上了天下的制高点。现在,是另一场治国盛宴的展开。
杯盏交织,圆滑的大臣们一个个上前献出了送给新皇的贺礼,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他,猛饮一杯烈酒,步调轻浮地走上台前,伏膝跪拜。未等新皇出声免礼,他就自行站了起来。熏着点点醉意的眼眸盯着高堂之上威严的新皇,他麻木的心又感到丝丝悲凉。
双手一拱,上身前倾,嘶哑的声音沉沉地说道:“臣天辰祝贺陛下重获江山,在此特献上臣为陛下制作的龙椅一座,此座是用这世上对您最忠心的人的骨骸烧制而成,故而称其为红骨椅,以表臣对陛下江山的恭祝之意。同时臣在这沙场已拼战的多年中,负伤累累,恐难担陛下所托,辜负了陛下的苦心,臣惶恐。臣在此恳请陛下准臣辞官归乡,臣多谢陛下对老臣的体谅、关爱之情。”
没有给新皇什么回答的机会,他就转身疾步走出了大殿。阳光洒在了他的身上,却是射不进他的心了。
回头遥望那座立于大殿中的龙椅,在灿烂的金殿的映射下闪烁出点点惊艳的红光。
他回头,对天长长的吐了口气,萧瑟的身影混入了茫茫的大雪之中。
只道权势滔天,迷人心神,谁又知那巍峨的权势下埋葬了多少具累累的红骨。谁又知那悲惨的红骨下珍藏了多少份沉重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