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日开学,第二天倒春寒。倒春寒的那天晚上深夜十一点,黑色的背景里是一坨一坨裹着的白色雾气。云层压的非常低,空气清寒,风有些冷冽的温柔。我出门去买夜宵。看到Mint发来的信息。“很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刚刚看了自己在离高考还有294天时写的计划,现在只有一百天了,然而很多都没有完成。”我想认认真真的回复他一些话,发现自己思考了好久,不知道说些什么。是那些日子真的离自己太远了吗?或者我已经,忘记了和江水一起生活的日子。开学前几日从合江亭出发,顺着成都的府南河一直走下去。路过安顺廊桥,看到成都在初春的清河里倩影疏疏。高楼,以及,低矮的老房子,同时出现在河的两岸。这种不协调的结合体竟让我觉得非常舒服。像是看到了五十年前与五十年后这过程的曲折变迁。我喜欢想象这种变迁。从前的矮房子,喝茶的老爷,围着下棋的人群。是怎样在飞逝里被拉长了时间的轨,像电影快进一样不停的变化,不停的来过又走。从前,从前的日子不会消失。这条江,是又不是那条江。那条江,故乡的江。关城有条江,叫做锁江。从关城西一直流到关城东,从古老的建筑群斑斓的墙穿过,在关刀堤的河口潺潺现身,然后又突然转一个弯儿,急匆匆的穿过一条窄小的栈道,争先恐后的一波波流水,突然平摊在宽阔的河道,缓缓悠悠,在有太阳的日子里闪闪发光。那场景,会觉得世界上的所有大小事,都被融化在这河流里,向东奔波,消失得无影无踪。和锁江的缘分是从高中开始结下的。第一次认识它,是在高一下学期的一个放学后。我和友萝手挽手,在灿烂的阳光里奔向短暂的自由。我们在西湖塘的边上转糖人,吃爆辣的土豆片,龇着嘴大呼小叫。那天的最后,我们沿着大桥上的路慢慢的走。思考着茫茫无知的三年,惶恐不安,却也无畏无知。那个年龄,有一些小心思,也有一些漫长的哀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哀伤,却为这哀伤要死不活的厉害。桥下的江缓缓流淌,心里的话被湮没在时间里。最终沉默不语。友萝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说。看,锁江涨潮了。不知道老家的小路有没有被淹掉。我转过头,和它第一次见面了。在四五点的光景里,它看起来摇摇欲坠。那么轻薄的一层雾,笼罩在它的上头。江水这么宽,这么长,看不到尽头。我看到远处的太阳岛飞鸟成群,无数的渔船在水波里缓缓荡漾。想起喜欢的人儿,想起许许多多的远方,想起遥不可及的明天。当时脑子里突然意识到,这生命好像也像这江水,遇见几只渔船,碰到几只飞鸟,爱上一些风里的芦苇,听见来自远方钟声的响起。咚,咚……一声,一声,无数的一声,就过完了这一生。不长不短的一生,刚刚好从生到死的一生。那天我似乎觉得身体里某种东西在悄悄被净化。尖刻与极端,无谓的哀伤,似乎被这锁江水,慢慢的柔和,消融。在和它认识的第一天,我便爱上它。从此以后,这爱无法收拾,无法停止。高三的时候,仰仗着一碗酒一个故事的癫狂人生论,疯狂的到处作怪。和黎泽交往,和他到处乱跑。那时候我有一个小电驴,白色的,小巧玲珑。我们骑着车,左拐右拐。有时候会因为谁骑车争论不休,黎泽老是争着抢着握住掌舵的我的手,再轻轻的用力把它移开,移到他的腰后,说。你坐着就好,我来掌舵。我们都喜欢“掌舵”这个词。好像……在大江大河里,开着一只大大的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去到那狂风暴浪的夜晚,享受如莎士比亚剧里突然而来的刺激。我们骑着车,到晨光大桥的路上,是冬天的夜晚。风里死死抱住前面人儿的腰,睁大眼睛,看着桥下月光里闪动的水波。锁江啊,你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吗。在关城闭塞的环境里,亚热带的风吹得非常微弱,于是在中国的大江南北的风里,我们西南方独自站立。湿热的空气,低矮的云层,以及,瘦小、坚定的江河。高三的日子过的非常混乱。这混乱里,都有锁江的存在。非常记忆深刻的一个夜晚。晚自习课间茫然的闭眼。那时候成绩是整个世界,世界里包含着一些莫名的情愫与想冲破笼子的狠劲儿。胡思乱想是常事,正经的刷题是主要任务。在胡思乱想与正经刷题里,疲惫覆盖了每一处血液。闭上眼睛放空的时候,黎泽站在教室门口叫我的名字。我猛地睁眼,看到他手揣在裤兜里,随意又温柔。对着我轻轻笑,非常不羁。我蹦蹦跳跳的出去,问他找我干嘛。他有些激动的说,之路,我带你去看看特别的东西。是我前几日和沈桑去才发现的。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拉住我就跑。快走快走,这个时候最美。于是历史课与历史老师地中海的发型被我抛弃在身后。我跟着黎泽跑进图书楼,一直不喘气的爬上最高层。看见一扇破旧的木门。这个时候,漆黑一片里呼吸突然很轻,我有一种感觉,这里会是我的精神地。灵魂之地。他转过头对我说。之路,准备好了吗。然后他推开了门。这个时候,所有以后离开故土的挂念,都由此而生了。其实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也没有波澜壮阔。只是,所有的血脉仿佛被打通,不是突然的,激灵的,是缓缓而来,沉沉甸甸的。那天我看见了它,最美的样子。在夜晚,在散发着晚风清香的八点半,锁江静静躺在那里,说着这小镇的故事,动人,安宁,平静。
我们爬上铁楼梯,坐上了水泥的高台。一览无余锁江的面貌真真实实的展现在眼前。它是如此婉约,又似平坦沙漠。夜晚的云倒映在湖纹上,我看见灯火寥寥,渔人撑船,水波潺潺。光与影在波纹里荡漾,消失,又荡漾。江边万家灯火,炊烟缭绕。此时向晚时分,太阳的最后一丝余光透出来,暗红,暗紫,深蓝。此时教学楼非常安静,已经开始上第二节晚自习。我说,黎泽,我们就在这里坐着吧。坐一晚上。黎泽说,好。我也这样想。后来我们一直坐着,到了十点半,到了晚自习放学,到了学校空无一人。我们起初聊着,聊着大多数高中生的话题。梦想,爱情,人生。后来我们缄默。只是注视着锁江。未来在哪里。不知道。明天会好吗。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此刻。我们在锁江边上,在学校最高的地方,俯视众生,看着世间,就像天神。而我们不是天神。我们是凡人,是独一无二又其貌不扬的凡人。我们的喜怒哀乐,就因着注视锁江而发生变化。我们极易改变,我们几十年的一生,却又变化不大。后来分手一年后的如今,黎泽问我,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哪次一起。我说,天台。锁江。渔火。很短的故事,很长的一生。比起人生来,锁江很短。或许它比人生长。只是,故人,故乡,和我不论从前还是如今,都隔着长长的路。我们之间,那道江河横贯在中间,我只能观望。观望着人生如江。想起了王洛宾的歌。“风雨带走黑夜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波浪追逐波浪寒鸭一对对姑娘人人有伙伴谁和我相偎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儿已等碎。”心儿已等碎,等碎不必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