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交河的一棵胡杨,那时的她只有一人之高,在那片小小的荒漠里,她过着平静而惬意的日子,她看着夕阳落下、朝阳升起。她听见驼铃的清脆的歌声,悠悠荡荡绵延去了远方。她看见那些高大的、修为深厚的胡杨成了精,化为了人形,化作浓眉大眼的姑娘、化作英俊挺拔的男子,去了那边茂密的绿洲。
她第一次见着那个男孩,便深深的被他吸引,他穿着天蓝的长衫,白白净净,戴着大大的圆帽,与身后长长的骆驼队格格不入,那些大汉走南闯北,皮肤晒得黝黑,喝水咕噜咕噜的往胃里倒。而那个男孩则是握住皮囊,小口小口,像品尝美酒一般。
她屏住呼吸,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他,他白白净净的脸庞沾满了汗珠,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滑下,有的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眨巴眨巴一下,或者用手揉了揉,明眸浓眉,风华正茂。
男孩是跟着骆驼队在沙漠里往返穿梭的,每次经过胡杨林,都会在她身边盘腿坐下。她低着头静静的看着他,看他脱下磨破的布鞋,又看着他的脚丫被滚烫的沙子烫的发红。
她看着他从行囊里掏出薄薄的诗集,看他入迷地读着那些古人的诗词,看他时而痴痴的看着远方,时而静静的小寐。因为他,她第一次见识了人间的字词。那些蜿蜒如蚯蚓般的字符,突然之间变得活灵活现了起来,趁着男孩睡着之际,她吹一口气,掀起散发着墨香的书页,她如饥似渴,傻傻的学着男孩的模样去辨识那些天书,她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学人间的字词呢,大概是想等自己变成了人形,就可以阅尽人间的千姿百态。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男孩不再看书,而是用嘴一个字一个字,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读着,有些稍显复杂的字体,他还会侧着身子,慢慢停下,将书对着她,那日光照着墨迹闪闪发光。
就好像……他知道她的心意一般。
她一得意忘形,就禁不住摇曳着自己的枝桠,只可惜纹丝不动,他也从未察觉。
偶然间,她从男孩口中听见了扬州这座城池,她看着男孩那星星一般闪烁的眼睛,大漠上星星是最亮的,却没有哪一颗能够比得上男孩的眼眸。而他的眼中包含着憧憬,她在想,那座城池一定很美,她仿佛看见了烟红柳绿、燕子底飞,听见了吴侬软语、流水淙淙。
她拼命汲取着日月精华,想早些成人,然后亲口告诉男孩,自己可以陪他,去那江南小镇。
她看见黄沙弥漫中,男孩愈发沧桑的面孔,沟壑纵横,再不似当年的皎洁明朗,男孩没有离开交河,他手中的薄薄的书卷,变成了一匹长鞭,她仔细瞧见,他的手上生了厚厚的茧,布满伤口,结成了痂。
她听见北风呼啸中,越来越远的驼铃声,直到消失不见。她的视线模糊了,她看不清天上的星星,望不见夜空的一轮圆月。
白骨相伴,以风为歌,她再也没有再骆驼队里看见那个男孩。
古书载,胡杨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人世间的短短几十年,怎敌得过胡杨的三千年场合,是以小年不及大年。
她修炼成人,已经是数百年过去,昔日的男孩早已化作了一堆白骨黄沙。她却想起了男孩口中的扬州。那座烟雾朦胧的水墨泼画般的城池,在某一日娟娟流进她的心间。
在一个依稀可以看见月光的夜晚,她悄悄化作人形,钻进即将进中原的马帮之中,一路颠簸的到了扬州。
没有小桥流水人家,只有朱门府邸林立;
没有古道西风瘦马,只有夜夜缠绵笙箫;
好在还有断肠人,她站在人声鼎沸的拱桥桥头,撑着画中的油纸伞,寂然而立,俯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商贩的叫卖声。
是自己看错了吗,她失落的问自己。
刹那间,不绝于耳的讨价还价之声,变成了呜咽的风笛,吹奏着西域的故事,连绵不断的人群,化作一粒粒黄沙,尘埃落定。她在风沙中,听见熟悉的驼铃声,她努力睁开眼,在一匹骆驼上,看见身着白衫的他,手执书卷,恰似少年模样。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自己的眼睛忘了你,心却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