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眼

幼小婴孩省事，先张口鼻，呼吸润而柔的空气，挥舞四肢，尚且无力的手攀附她微微屈起的指。我睁开被滚烫的泪洗净的双眼，用分明的黑白看她，看她短碎而微卷的发，看她鼻梁上斯文的细框眼镜，看她欣喜的眉梢和上扬的嘴角。

她在天未亮时唤我起床，替我揩去未醒的瞌睡。牛奶被她放在搪瓷杯里隔水坐热，矮茶几上是撒着肉松的面包。她牙不好，习惯调一碗玉米糊，把馒头泡得软烂腻滑。然后吸溜吸溜喝完糊，牵着我去上学。

老家属区，中午十二点公放大喇叭里准时响起音乐。她将切块的番茄倒进锅里，再打散两个鸡蛋。筷子头沾着嫩黄的蛋液，凹凸不平的木头案板上残留的番茄汁和籽在阳光下发亮。一锅沸水熬红，新鲜的嫩黄在其中翻滚。

“吃饭！番茄鸡蛋汤好喽哈！”她端着汤从厨房出来，个子不高，背微驼，走路时鞋跟踢踏踢踏拖着地。

吃过饭我会去楼下帮她取报纸，她靠在椅子上，一手捏着报纸一手拿着放大镜，伏在黑白的油纸墨香里，任由背后的暖橙日光落满半个阳台。

然后她给我讲那些年轻的故事，院坝里跳皮筋，后山割猪草，小姐俩翻花绳……语速不快，她慢悠悠地吐字儿：“我跟你四姨婆小时候啊——”

她腰上系着围裙，藏蓝色布兜着点点水渍的深色，白棉绳拧成股挂在颈后，油烟将边缘熏得蜡黄。袖口挽起，玉镯环住凸骨的腕。头发理到眉上，蓬松卷起，发尾有银光，像是染上了夜里的月华与霜。她淘米，五指揉搓细小的白色米粒，清凉的水穿过她的指缝，淌过她手背寸寸褐黄纹路。清水淘成了米白色，凉而光滑的液体滋润她五指的干涸。她将扁圆的绿豆洗净，指尖沾满清甜香气。小米与绿豆睡在黄昏里，被她熬成粘稠的粥。

中学时我随父母搬离了老厂区，看她做菜帮她取报纸听她念念叨叨的日子也就基本远去了。偶尔周末，她买菜路过，会在楼下喊我的名字。女性特有的尖利嗓门，尾音拖得很长，应该是憋了好长一口气，我仿佛能听到她喘气时气流在她喉咙滚动的声音。

有一次我下楼帮她拎菜，看着她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迈上阶梯的背影，我想，是我长高了吧，是我长高了。

我一直觉得，胜过月色与雪色的绝色莫过于岁月笔笔挥就的白，我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高三那年，她病重。

我曾在梦里拥抱她，拥抱她滚烫的皮肤和碎发。嶙峋的骨被凑扎成框架，用来支着一层皮。秋风日日夜夜地喊痛，除了孤零零的窗户，谁也听不到。蝉的尸体瑟缩在瘠薄的灰和枯叶里。有的壳是空的，望不到眼睛，望不到命。

可我最后只敢轻轻地攥住她的手指。

当晚落了一场雨。

仿佛又回到了草长莺飞的时节，微雨沾湿了后山的花儿，院子里有好多人，有当兵回来的男人，有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有正在背书的哥哥，还有跳皮筋的姐妹。

但是我记不太清楚那对小姐俩跳的是什么步子了，所以，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