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踏实。”在无尽的黑夜里，我竟依稀看得见老人衣衫褴褛的背影和那摆动着的牛尾巴。老人点着烟，烟飘了好远好远，好像要冲破这看不见尽头的夜色似的。不过，烟在老人的头顶不远处便散了，想抓也抓不着。就像老人穷尽的一生，瞬间化为了灰烬一般。老人坐了好久，终于起身了。他抖了抖屁股上粘住的几根秸秆，对着牛，比划了好一阵子。牛也不看它，只望着那静静的湖面。“好哇——好哇。这牛，竟不给我福贵的面子。”老人转过身，终于看向了我。他是在笑的，笑得无比灿烂，那样的笑容，我头一次见。眼睛已是全然眯成了缝，两个嘴角，也快咧到了耳根。在他从容、平静、谈笑风生地讲完他的一生后，我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笑容。可是这世上，谁能感受到他的悲伤和高兴呢？第二天，村头的李二疯了似地跑来，拉着我的衣服就往镇上跑。我还未脱离睡意的朦胧，便被人急了呛地带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犯事儿了。我拉住李二，望着他那惊恐的神情，说：“绑人也不带个理由？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管你是谁！我只知道，李叔出事了！昨儿还看你俩唠嗑来着！”李二这一番急匆匆的话，可是喷了我一脸的唾沫。“李叔？哪个李叔？”我心头一紧，神经也紧绷起来。“还能有几个李叔？就是那个李福贵呀！”我好像预知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一样，撒了李二的手就往镇上的医院跑。从村里到镇上，依稀的人群一路上变得越来越多，人们的神情，也从暗淡的脸逐渐变得越来越好奇。我赶到时，医院大门已被人群牢牢地堵严实了，我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朝医院里的“那个病房”奔去。我见到老人了。他无比安详地躺在地上。恐怕，昨夜里又喝了酒。这个人，喝了酒就爱乱跑。与以往喝了酒的他不一样的是，他的肚子上，狠狠实实插了一把刀。血已经留到门外了。医生捂着嘴巴，眼珠子快掉了下来。“疯…疯子….他….抢我手术刀…不是我干的….”……另一边，一声婴儿的啼哭，缓缓地穿进我的耳朵。这一瞬间，我感觉这就是凤霞的孩子的啼哭，是凤霞的孩子的降生。我丧了魂似的走出医院。这时的的大门，已比刚才顺畅多了。人群悄悄地散去，留下的，捂着嘴偷偷笑。福贵是死了吗？还是…他以另一种存在的方式，活着？我已不知道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挪回村里的了。一路上，我又看到了那口枯井；又看到了那几块沉重的水泥板…..是什么让它们被赋予了这样沉重的历史的记忆？现如今，我已全然不相信那美好的生活会在某天发疯似的降临到我的头上了。福贵如此，我更是不敢奢求那可怜的幸运了。天又黑了，牛还在那里低头吃着草，旁边的人却早已没了身影。——原作者：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