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从深圳到香港的。
这与飞机直达不同,尽管这两座城市相邻,但机票价格却颇有差距;再有就是多了一个“过关”的环节。
因此我们起来得很早,可到了地方却还是排了许久的队。母亲说是因为香港房价高,许多人在香港工作,在深圳居住,所以早晚过关的人多。一开始我并不太信,不说别的,就看看身边涌动的或停滞的人流,就难以相信有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他人肩膀间度过此生。
先要坐大巴——说是大巴,倒是更像机场的摆渡车——反正就是坐车过去,验明通行证,再坐这样的车到香港。在成都你会看到四川省其他地方的车牌,甚至是外省的,但香港不会有深圳的车,深圳不会有香港的车。它们是不通车的。对此我疑惑不解,可同行的大人一个都没开口,我缩在后面,也没敢说话,只看着外面的路停下的一排排私家车。
等到了关口,一个一个扫描身份证还有指纹,然后有个坐在玻璃后的人会再检查你的证件,或许还会问几个问题。
我把证件从小窗推给他,他又推还给我,说取掉卡套。我一边疑惑他为什么不自己取掉非要像摆渡车一样多个环节来耽搁点时间,一边乖乖照做。核对完后他把证件还给我,又说了什么。我没听清,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他又说了遍,同时指了指自己的腹部。我恍然,原来是我衣服没理平,或者是早上太匆忙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忙低下头去看,心里感到些许窘迫起来。我毕竟是个女孩子呀,抛开年龄性别,衣冠不整走在街上被人指出来不管是谁都会感到几分尴尬的,更何况我是个女孩子。可出乎意料的衣服上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合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礼仪。我只得继续递去疑惑的目光。那人从旁边翻出张纸立起来,上面印着:
“你怀孕了吗?”
我摇头,一口气憋在咽喉不上不下。我还要再过一个月才满十八岁,证件上也白纸黑字写了,从来、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话,我身边的同龄人也从来、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甚至我对“怀孕”这个词汇都格外生疏,便是听不清猜口型都不会往这上面猜。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可又说不上到底是在哪里,只是脸上显出难以克制的羞恼。
然后他就放我过了,不知是出于什么,我没有告诉后面的母亲刚才的事。
接下来摆渡车,再换旅行社右边驾驶左边开门的大巴,平淡无奇的。
车上导游滔滔不绝,说一国两制,房价还有水果。我在最后寻了个座位,和大家分离开来,摇摇晃晃地看着车窗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看到与高楼大小不符、委委屈屈叠在一起的窗户;看到坡上窗子般密密麻麻的墓碑;看到两层的叫做“巴士”的公交车和印上“的士”的出租车;看到店铺路牌各处的繁体字(我一直以为繁简字为大陆与台湾特有,没想到在“大陆”上的香港也是如此);看到些与我们平常所用不同的短句、词汇——应该是选词和语序不同,但并不妨碍理解——这里列举些我记录下来的,比方“getinlane选定行车线”、“endofbuslane巴士线终止”、“toshuttlebusstation往穿梭巴士站”,上车时车门旁写的“只准乘客座位”,我所坐位子旁边称作“太平门”的逃生口,还有个没来得及记下英文的“有许可证者不限在此”;还看到他们的路牌,同样是有中英两种字符,但我们是用英文标注中文,他们倒像是在用中文音译英文,比如说“taihang大坑”、“wanchai湾仔”、“tokwawan土瓜湾”。
直到导游说到“自由”。他说了四个还是五个,前面我都恍恍地过去了,听到“宗教自由”才留意了几分。政治课上也听过“宗教自由”,凭高考结束两个月的记忆,大抵是说信不信教、信什么教、什么时候信教的自由。香港这里的区别大概是,他们把法轮功算作了一种宗教。
导游叮嘱我们不要因为好奇而收捡法轮功的传单,不然过关检查行李被发现会很麻烦。
然后我们到了黄大仙广场,的附近。香港的景点很小,车也不好停。在过去的途中,看到一个挂着“大华大押”的店铺,姨妈说是当铺。总觉得这像是上个年代才有的了,反正我在成都从未见过,此前只在彭州看到过一家,铺面与左右相比算是大的,但看起来总有几分落魄。
广场像是一个奇妙的分界。树叶下脏色的两层小楼,顶是那种黑色波浪状切面的——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东西,总之,这样破败的楼房像是博物馆刻意保留下来似的。好几年前我在成都见过年代相似的高几层的,或许还要更年轻一点,在蒙着绿纱布的铁架里。像是条时空隧道,经过它们仿佛一下跨过几十年,眼前顿时截然不同,全是挤着窗子自己也挤着的高楼。广场,其实是个寺庙,就在两者之间。
寺庙里没什么稀奇的,无非就是神像、蒲团和烟火。门口的两头麒麟爪子等处被摩挲得锃亮,不知道它们见过多少人,又保佑了其中多少。
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转了圈被母亲强制拍了几张相就兴致缺缺地到了外面的广场的树下,导游说在这里集合。
广场也没什么可稀奇的,无非就是块耸立的各色建筑间的凹地。我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停在寺院外的小巷。
墙上贴着,也可能是刷上去的,“法轮功是邪教”“李洪志(第二天再由香港出关返回时,我在柱子上看见了这个人的照片,内容也是类似的)滚出香港”之类的话。白色的墙面红色的大字,一笔一划都像是泼上去的血,触目惊心。
只一眼我就扭过了头,不敢再多看,心里却是砸进块巨石般难以平静。
我们究竟要的是怎样的自由呢?被限制时有人斥诉束缚,可没有限制人们一样也要争斗。导游说起他们的“宗教自由”时语气暗藏得意,他看见过我看见的东西吗?
人啊,你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