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时候,我所认识的郁达夫全然是个文艺青年的形象。大抵是因为了解不深,且有幸拜读过的作品只有《故都的秋》。
然而,大学第一年,我就对他产生了颠覆性的改观。
与“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的眷恋风物截然不同,他的其他小说分别都塑造了一个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如《沉沦》里的“他”、《迷羊》里的“我”。纵使存在于不同的作品中,但这些主人公的特征相差无几:作为当时所谓的“知识青年”,他们也曾怀着满腔的爱国情怀,抱着为祖国作一番事业的希望,与黑暗势力针锋相对。然而在社会给予的经济困窘与政治压迫中,他们感到失望甚至绝望,最终只得顶着一副颓废的面相,干着颓废的事,展现着颓废到近乎病态或已经病态的气质。
他们被统称为“零余者”——“零余者”一词源于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简单释来就“多余的人”。
其实,他们是“零余者”,他亦是“零余者”。
因为,把他们拼凑起来,就能组成一个郁达夫。
早年在日本留学期间,“私小说”正值风靡。这种文体的主要特点就是主张作家再现自己的生活和心境,比起对外部事件的描写,更侧重于作家心境的大胆暴露,往往带有忧郁色彩。郁达夫深受影响,提出了“一切小说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主张。
当然,不仅是思想,其影响在他的创作中也有所体现。
“以己之身,化彼之形。”这句评价我想是不错的。
郁达夫的作品总是用第一人称“我”,少有几篇采用第三人称,仍能在其故事中看出他自己的身影,如果将他所有的作品连起来看,还能找到他的生活轨迹。
比如在《茑萝行》中,“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件于常人会感到欣喜的事,在“我”眼里却被当作是“悲剧的出生”。
而这恰是他自传第一篇的标题。
又比如《沉沦》的“他”与郁达夫。都在日本留学,都在留学期间深受歧视,都因无力抗争而抑郁悲愤。
还都与祖国密不可分。《沉沦》中的“他”命运不甚美好,而“他”的命运又是与祖国的命运相联的:祖国的贫病是造成“他”病态的重要原因之一。自杀前的悲愤疾呼就是最好的印证——其实抛开埋怨的壳子,还能听到“他”强烈的要求自由解放、渴望祖国富强的心声。而郁达夫则是把写作之外的时间都投入了抗日活动中,最终连生命一同投了进去。
如此看来,他不像是在写作,倒更像是带着假面在进行自我暴露与倾泄——用充满激烈情绪的笔调,把生活的凄苦和内心的抑郁更完整地示予世人。
我觉得这算是他的一个缺点:太过多情。
不比鲁迅等以“犀利”与“理智”著文的作家,郁达夫写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裹着一层浓厚的化不开的“情”,又都是苦的、涩的、怨的、愤的,无一不染上悲观色彩,常让人不忍卒读。
这大抵与他多舛的命运难脱干系:幼年丧父,家境没落,日本留学期间饱受困苦,两次婚姻频频失败,后来日军攻陷富阳,母亲饿死,孩子夭亡,长兄被杀,只得独身流亡异国。
我从不曾想,这么多灾难竟会叠加于一人之身。
而且,他竟扛住了——纵使他较常人有更多时间沉浸在痛苦中。
另外,我想浅谈一下关于郁达夫作品中对爱欲的描写,我最觉颠覆的部分。
第一次是在《迷羊》中看到的,猝不及防地,只觉一阵面红耳赤,慌忙翻过。
后来回品时觉得,他所处的时代,一个何等封建的时代,如此露骨的描写定会惹得非议不断。
他怎么敢呢?
郁达夫说:“‘情欲’作为人的自然天性是应该在文学中得到正视和表现的。”
带着“正视这种自然天性”的心态,我重新翻看了这些片段,后又在《沉沦》中得见更多。
绝不同于淫秽小说通篇的糜烂气息,郁达夫笔下的情欲场面让人“见肉又不闻肉味,反倒嗅了一鼻子人性的腐臭。”知识青年们自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却也会到欢场取乐以解性苦闷。这不正是他对虚伪的传统道德与国人的矫饰习气的大胆揭露吗?
我自认无法评价郁达夫的作品是否优秀。准确地说,优秀与否用来评价他的作品太过简陋。因为他不是单纯地在创造文学,而是在用文字展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