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发现,朝夕相处了十七年,我却从未端详过奶奶的模样。
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看过的老照片里。巴掌大的脸上伏着两弯新月,嘴角即使是在那时候也总噙着笑;瘦瘦小小的身材挂着宽大的蓝色土布衣裳,挽起的袖口和裤脚露出底下常年遭烈阳暴晒却依然白皙的肌肤;手里握着不是锄头就是镰刀,站在一块或荒芜或密密麻麻种着蔬菜的田地上。
这是很久远的模样了。
我打算这个周末回去看看。
接到我的电话时,她先是佯装埋怨了几句:“就两天假还非得跑这么老远。”并未掩住声音里的喜意。又反复确定了不必来车站接我,才挂了电话——听筒似乎还撞到显示器好几次。
入了深秋,不到九点,街上就已经少有人走动,只路灯挺拔而孤寂地站立街边。远远地,我看见街口有一个身影,太过熟悉。个头不高,腰身浑圆,着着一件紫色单衣,僵立在秋风中,唯头还左右摆动,似是在张望什么。
三步并作两步,我走到她面前,轻唤一声:“婆婆。”
她抬起松弛的眼皮。
有两颗星星亮了。
“回家吧。”她吸了吸鼻子,又挪到我身侧,试图接过我的行李。
我不动声色地转身,与她并排前行。
大抵因为腿脚本就不好,刚刚又站得久了,她的步伐比平时更是缓慢。两分钟的路程,我们这次用了五分钟。
借着小巷里的霓虹灯光,我侧目打量着她。以前背着我闲庭信步的个头如今竟不及我肩膀,过去隐匿于青丝中难被察觉的白发如今光明正大地占据了满头,肌肤倒依然白皙,然却被层层斑纹夺去注意,不复粉嫩的嘴唇镀上了一抹乌红色。
看久了,眼睛生了几分酸涨意。
平日奶奶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探其原因,她道:“年纪大了,耳朵跟着就不好使了,别人说些什么我也难听见,没法接话。”
这次不同,五分钟的路程,她问了我五分钟的问题。
“车上冷吗?”
“是不是累了?”
“吃饭了吗?饿不饿?”
我用近乎吼的音量回答着她,也不知她是否听见了。
她的嘴角始终噙着笑。
生活和过去无异,但我又感觉大有不同。
和以前一样,她会帮我补衣服,但我发现,她越发容易刺破手了。
和以前一样,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我发现,她拿筷子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
和以前一样,我会和她一起散步,但我发现,她休息的时间愈发得频繁了。
是夜,我们又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触夜生情,总是容易这样。
“其实我一个人在家还不觉得什么。以前年轻的时候你爷爷也经常留我一人在家。”
“但就那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突然忍不住眼泪了。”
她又忍不住眼泪了。
我也忍不住眼泪了。
泪眼朦胧地,我看见,面前是那个熟悉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