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红的场合)
明明还是孟冬时候,寒风却已经卷着雪花迅速侵袭了整个长沙。
二月红靠在摇椅上,自窗户往外看:天地在雾气的遮挡后悄悄连成一片,白茫茫的。中间一抹粉色煞显突兀。
“小子,过来。”二月红扯着粗哑的嗓子,冲那抹粉色喊道。
正欲“杀生”的手被吓得一抖,抖落了枝上的停雪,露出点点梅红。
以为“犯罪计划”败露,解语花怯怯在二月红身侧站定。
“二爷爷,有什么事?”
两根枯瘦苍白的手指夹了一张报纸递过来——这报纸仍呈淡黄色,也无甚折皱卷角,应是最近的。
“给我念念这报纸上的字儿。”
心中舒了口气,解语花双手接过报纸。第一眼落在标题上,惊讶瞬间爬满整张小脸。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解语花迅速敛起表情,小心地看向二月红——连眼皮上抬的高度都没变过。
“……我也不认得。”
闻言,二月红偏过头:“你是读过书的,怎么也和我这睁眼瞎一个样?”
“谁叫我是您徒弟呢。”
解语花调皮地吐舌——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的舌头都在打颤。突地将话锋一转。
“二爷爷,您为什么一直在等那个人回来呀?”
不知是否是错觉,话音落时,那张素来无澜的脸上竟有悲伤闪过。
“年轻的时候,他总喜欢拿些哄姑娘的甜话来戏弄我。听得久了,就分不清他讲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干脆统统当作假的听了。”
“倭国人攻占东北,他受令去北平。临走的前一天,他说:‘大概……不会回来了。’呵,他以为表情真诚一点儿我就会信了他么?”
“我可是一直等着他有一天再推开梨园的门,得意依旧:‘我骗你的。’”
“然后告诉他那点小把戏早就被我看穿了,看他露出天塌脸,再好好笑他一番的……”
解语花攥着报纸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二爷爷,我房间的桌子瘸了个腿儿,您把这报纸给我行么?”
“拿去吧。”
“谢谢二爷爷。”
他小跑到厨房,把写着“国军将领张启山日前在北平辞世”的报纸扔进了火堆里。
视线中已不见任何人的身影,二月红喃喃:“我这身子骨啊,真是大不如前了,这不会儿又觉得有些乏了……你容我休息一下罢……”也不知是说给谁的。
阖上双眼,任垂下的睫毛割碎兜在下眼睑里的两汪晶莹,身子随摇椅轻轻晃动。
长沙一代名伶二月红,百岁逝。
(张启山的场合)
东北交战中我方虽胜,但损失惨重,数万名将士只剩得几人生还。
张启山便是这几分之一。
虽是留了条命,却瞎了眼,半截身子也算废了,只能整日坐在轮椅上发呆。
今日照常。
张启山正欣赏着思绪与窗外雪花的共舞,突觉有袅袅热气飘来,搔得下巴生出几分痒意。
侧头,便见张副官把茶杯放到手边的木桌上,一副恭敬模样,只是眼角的笑意还未来得及隐去。
“佛爷这么专注,可是想到了什么?”
白茫茫的整个世界被收在漆黑的瞳中,化成一个白色的小圆。
“我在想......长沙这时候应该也下雪了吧。”
白色的小圆里浮现出一抹白色的身影,隐隐约约地。
张副官了然。
“这战乱暂平,佛爷您为何不回去看看二爷?”声音很轻,像生怕扰碎了那抹身影似的。
手指摩挲毯子的动作一滞——这毯子原是二月红最爱的一件披风,跟着他跑过大大小小的场子,从未缺席。张启山抵达北平后,在整理行李时发现了它。
二月红听见“二爷不打算给我留个什么作念想”这番调笑时淡然如常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
赴战的前一天,张启山把披风叠得极工整,轻烙一吻,然后锁进衣柜,藏起来。
谁曾想,拿出已是五年之后的事了。披风在衣柜里早泛了黄,甚至还遭老鼠啃食了好几个破洞。
听张副官讲,回来那天佛爷向他讨去了针线,再见时披风上就多了几块缝制粗糙的补丁。
且自那以后,披风再未离过佛爷身。
“呵,让他瞧见我这副狼狈样子怕是又要被取笑好久。”手指转为轻叩没有知觉的大腿,“以前情话和承诺讲过那么多,我知道他从来是不信的,就算到临别……总得让他知道,其实我对他未有过一句假。”
“可您确实骗过他。”
“什么时候?”
“您说过,这辈子都要缠着二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