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武从来自视甚高,直到这天中午,饭桌上,母亲谈及俊勇已经月入万余,这使得他的心狠狠地抽痛了几下。俊勇,他那久远如龙山时期骨耜的小学同学,竟然比他这所谓大学生成功许多。母亲喊他:“阿武,吃菜,”没有察觉到把儿子二十余年累积而成的自尊几乎逼到悬崖的事实,兀自讲着:“你难得回家要多吃点家里的才好,外面的不健康,不干净。”
于是她使着双筷,虎虎生风,在满桌汤水里翻腾变幻,最终选定,掀出一大片雪白鸡肉,轻柔地放入儿子碗中。贾武看着这尽瘦的鸡,溯源追根,发现其是饭桌中间那最大海碗里的冬瓜炖鸡大家族的一员,透着轻浮死气的白,冬瓜被碎成几截,却还带着厚绿皮的痕迹,几颗蒜瓣和短的葱段潦草地在汤水面上打转,被分尸的鸡,透着粉黄。真是一成不变单调乏味。贾武想着,顿时生起一股排斥,负面的情愫是因为长途跋涉的劳累,还是因为听及俊雄的“成功”而不甘?厌恶感来得气势汹汹,裹携着胃,使他在此刻丧失所有进食的情绪。贾武放下碗筷,面无表情道:“吃完了。”母亲不满地低喃着:“这可是妈妈专门为你做的冬瓜炖鸡,你看,浓白的,多少吃点。”贾武用力压制腹腔中腾起的怒气,一字一顿地说:“今天坐那么久的车回家,我本来便没什么胃口。”母亲顿感到冷落,硬着声问道:“吃这么点,是不是在外面吃惯了开始嫌弃家里了?就像你那个爸爸,天天应酬,脚不着家!是不是?啊?”音调越升越高,那声“啊?”已然至顶。中年妇人的琐碎如同干草,将青年人内心的邪火腾地点燃。贾武不欲在放假第一天同母亲吵,他选择同以往一样,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回卧室,轻轻关门,而后重重地把自己扔进被褥去。屋外母亲的抱怨声经房门过滤,嗡嗡不绝如缕,缠得他透不过气。
都是俊勇的错,谁让母亲无端提及他的名字。很奇异的,他冒出这股想法,带着很浓重的宿怨。他的心把母子间无谓的争吵归咎于俊勇,是多么不合情理。但是他无法摆脱对那个人的怨怼。唯在这无第二人的狭小卧室内,他才终于敢承认自己讨厌俊勇。原因简单地用记恨嫉妒云云概括是不公允的,他其实很羡慕俊勇的好人缘,却羞于自尊自矜而不敢承认,只得用高高挂起的学霸模样武装罢了。
从读书时起,贾武便是个干净整洁,博闻强识的传统式乖学生,男孩子做到这一点着实不易,这要归咎于双亲的精心教育。限制外出活动时间、审核新交的朋友、补习班层出不穷……压抑天性的模式并非善类,但是贾武却意外地喜爱其的稳定和一成不变,他自得地想:“我生性喜好安适。”又回味似地想起从前被大家叫做“小博士”的场景和万众瞩目的快感。当轻易说出同学们闻所未闻的趣闻而被大家用艳羡的目光注视时,一股天地间独一人的自傲油然升起。从小学到高中,这一成不变单调乏味的体制内,大家都认真扮演着各自角色,各司其职,出头鸟,领头羊,霸天虎和一众唯诺而循规蹈矩的白兔。贾武从来在这舒适区内安逸闲适,并且游刃有余。
而俊勇呢?贾武想,他应该是体制的破坏者。俊勇是小二时转来的,贾武躺在床上,仔细回想着班主任领来的新转校生俊勇的模样,他紧阖双目,使了全身的力仍然只够抓住纤尘。俊雄仿佛是很瘦小的,一张笑起来便会皱成一团咕噜似的脸,他的头尖而没有几根毛发。“毫不出色的外貌嘛,”贾武咂咂嘴,自言道:“小学……俊勇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倏忽间想起一件小事。那是小学毕业很久以后的事了,贾武当时已经是初三生。在又一次小学同窗聚会上,他发现了俊勇的缺席。当同学们聊及未来归宿时,他敏锐捕捉到叽喳女生们在谈论俊勇,心似被烈火所焚般灼烫,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她们的谈话,得知的是俊勇似乎打算不再读书而是去某种技校。贾武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心情,满足而轻蔑,带着最终终于赢了俊勇的快意,又深潜着一丝恼怒和失落。自己都没有深思未来的出路而是按部就班地活着,他俊勇便已寻找到兴趣的所在?嘲弄着俊勇的幼稚和浅薄,他开心不起来,从此失去了和俊勇正较高下的机会,这未免令他沮丧。
回忆渐渐模糊,贾武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床上追忆往事,额而他又很空虚,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对一个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兴趣盎然起来。他很困惑,而心里又复杂地睡着在床铺上。
贾武是被冻醒的,他迷迷蒙蒙地坐立起来,像在苦思着什么,忽然间他瞳孔放大,全身颤抖,冷汗涔涔而下,他看见满屋都是奶白之色,周围飘浮着厚绿色的冬瓜和成截成段的葱蒜——不用再找死白的鸡块,那赫然即是贾武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