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肋与铠甲
2010年1月16日早上的8:46分。
我拖着行李箱,瞠目结舌的站在硬座区的走廊。到处都拥簇着人,这些人大多都来自社会底层,整日奔波劳碌,为了生计,为了生存,时光在他们脸上无情的留下岁月的痕迹,可是却无法掩盖他们此刻欢欣的心情。每年临近春节,他们都会像动物迁徙一般大规模的归乡,仿佛一年的辛劳都是为了这一刻。我怔怔的站在走廊中间,看着此刻正在自己座位上酣睡的壮汉,表面波澜不惊,心里早已将他的家人问候了个遍。
这是我六年来第一次参与这种大规模迁徙运动。本来计划好做完最后一单生意就赶在春运前回家,可事情的发展走向总是差强人意,到交款时生意跑了,耽搁了时间,只能买到绿皮火车的硬座。带着情绪放好行李,我站在两节车厢的链接处,点了一根烟,一边头疼这恼人的生意,一边想象母亲再见我时的表情。
烦乱的情绪很容易使人忽视时间的流驶。
我扔了手中剩下的半根烟,跺了跺已经发麻的左脚,看看表,已经过了40分钟了。憋了口气,走回自己的座位,猛劲推了一把壮汉:“醒醒!把自己座位看清楚了再睡!”他睁眼,仍是睡眼惺忪,揉着眼睛急忙跟我赔不是,说是以为这位置没人,坐着坐着不小心睡着了。我假模假样的露出一副理解的样子与他搭腔,顺势打量着他的表情——那种带点谄媚又十分憨厚的笑容。果然,劳动阶层骨子里的傻劲不是几斤彪肉就能藏得住的。我没再理他,往里挤挤,坐回自己的座位。所幸,座位靠窗,否则我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度过这一天一夜的路途。我侧过身,换了个让自己更容易入眠的姿势,眼睛还未合拢,脚下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低头,是一个小女孩,看上去有12岁左右的样子。头发不长,应是很久没有洗过澡了,发梢几近粘结在一起,身上是磨得看不清颜色的棉袄,光着脚。桌子下光线不好,我没有看清她的脸,潜意识下,我那早已被生活榨干的好奇心也不足以支持我有兴趣看清她的脸。我从包里掏出耳机,别过她看我的目光。在外漂泊的这几年,我看过太多这样绝望的眼神,即使你回以她同情与关切,除了所谓缥缈的精神希望,你还能带给她什么?到头,你不过是给她营造了一场虚无的幻象,给自己徒添了无能为力的失望。
我看着窗,准备带上耳机。
“姐姐,抽烟不好,对身体不好。”我低头,对上她的目光,出乎意料的,那里面没有求生者的绝望。她渴望而又热切,不免俗套的,她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放下手中的耳机,拉她起来,借着清晨云雾笼罩下的白光,看清了她的脸。左眉骨上方3毫米处有一处较深的旧伤,像是尖锐的锋角所致。嘴角挂着淤青,脖子上有一圈勒痕,不深不浅的。她瘦的可怜,以至于我握住她手腕的一瞬间,生理上给我的反馈像是婆娑着一根枯死的树干。我伏低身子,“他们经常打你吗?”她本能的身体一颤,然后一动不动的盯着我许久,抿了抿嘴,轻轻的点了点头。我攥紧了点她的手腕,可又不敢太过用力,意在向她表达我内心的涟漪。我小心翼翼的掌握着力道,也谨慎的把控着自己的情绪。
我掏出包里的湿巾,将湿巾对折两次后,小心的替她擦干净脸。可能是归家的心情使人变得柔软,我细心的一点点从额头开始擦拭,临近下巴时,手上晕开一片温湿。我将目光移回,她瘪着嘴,强忍着眼泪。这温湿的感触或是也晕进了我心里,我低头,不忍再直视她的目光。直至擦干净了手,我随手把已经变成棕色的,皱皱巴巴的湿巾放在桌角。叹了口气,拍拍身旁的空隙,示意她可以坐到我身边。她用力的点点头,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眼睛,乖乖巧巧的坐在我身边。我摸摸包里,翻出一包饼干,冲着她晃了晃,询问她要不要吃。她吞咽了口口水,摇了摇头。彼时,列车员正好推着推车路过,这次没有征求她的意见,直接买了水,拧开,递给她。她拿着水,怔怔的望着我,我静下心来,细细的打量她的面容。抛开大大小小的新伤旧伤,她五官清秀,一张小脸怕是都没有巴掌大,眼神明亮清澈,像是一池温吞的水。
时针移动到11的时候,伴随着机械的报站声音响起,火车也缓缓的停滞下来。是一个小站点,并不会逗留太久。过道里稀稀落落的人取下行李准备下车,我伸了个懒腰,准备在车重新驶动后好好睡一觉。报站的声音还没有停止,她弱弱的声音传来:“姐姐,我想吃方便面。”我伸手捏捏她的脸,“好,那你帮姐姐看着包。”我有些费力的挤出人群找到推车的列车员,买好方便面,接了开水泡好,小心的端着碗沿挤回自己的座位。
此时列车开始缓缓的驶动。
等我将视线从冒着雾气的泡面上移回,座位上已是空无一人,我随身的包被翻了面,就连里面的饼干也都被一同掳走。货架上的行李箱被摔裂在地上,里面除了一张身份证外,什么都没了。看着这一地的狼藉,我似乎都能想象到她瘦弱的身躯在慌乱中拉拽下行李箱的样子。我把身份证揣回兜里,将裂成两半的行李箱放回架子上,把包翻回正面,努力回忆方才小女孩的神情和壮汉看似憨厚的笑容。行李箱里大约有6万块现金,钱包里还有散余的几千块钱。
我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为了向亲戚朋友显摆而自作聪明的取出现金的行为。
身体是不会说谎的,即使是表面故作镇定,你的身体都会给你最为真实的反应。我双腿发软,无力的瘫坐在座位上,桌角上皱皱巴巴的湿巾像是早已预示了这猝不及防的意外惊喜,不禁发笑。
原来最强大的东西既可能是坚硬的铠甲,也会成为你致命的软肋。
我搜空了自己的身上,仅剩下一百多块钱。于是,我带着空空荡荡的包和一张身份证从下一个小站点下了车。
我在候车室里整整坐了128分钟。六万块钱虽不至于令我情绪失控,可也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整理好情绪后,我恢复了理智,用公共电话打给银行申请卡的挂失,然后走向售票口,买了一张回程的票。
我决定回到小女孩逃下车的那一站。
并不是为了赌人性的凉薄冷暖,而是赌一把自己的不甘心。
我把空荡荡的包留在了候车室的铁椅上,那是我该为自己的柔软所付出的必要牺牲,也是我为这场意外的相遇所付出的代价。
这一站的距离并不长,我却感觉坐了有一光年那么长久。听到熟悉的报站声响起,我甚至紧张的手心出汗。深呼吸后下了车,径直走向了候车室。天色已经开始阴沉下来,候车室里暗暗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焦灼的等待着,也包括我,可我并不知道包不包括她。
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她,她身体一抽一抽的蜷缩在角落里,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尽。脸上的伤应是又多了几处,额头上的血渍还没有来得及擦掉。手里攥紧着几张皱皱巴巴的钱和我的手机。手上的伤口已经不能用多来形容,几乎是烂了,手背上依稀还可以看得到鞋印。我不忍细看,也强迫自己不再深想。我弯下身子将她紧紧的拥入怀里,即使是隔着棉衣,我都能感受到身上的皮肤被她的骨头硌的生疼。她抽噎的声音渐渐响彻了整个候车室,随着声音的加重,我便更紧的拥住她。
我想用这样最原始的方式给予她我所能给的最大限度的安慰。
我问她,你的家在哪。
我带你回家。
上车的时候她眼中的一池温水开始翻涌滚烫,她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讲述着吉林家乡的冬天有多冷,以及父母再见她会不会意外惊喜到说不出话。
我无心听她讲这些琐事,只是一遍一遍确认着手机的信号。
或许是我带给她了几年来都未感受过的安心感,她很快就靠在我身边睡着了。
火车仍在中规中矩的沿着笔直的铁轨行驶,我和她都不知道自己终究会去哪。
或许,这整辆列车上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终究会去哪。
半晌,我歪歪有点酸痛的肩膀确认她是否睡着。
这时,手机震动,我接起来电话:“王哥,你要的货有了。这个更水灵,要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