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

一切如故。

我一同往日一般随手打开书桌前的台灯，它也如同往日一般安静的亮着。

这是距离高考的第246天。

我下意识的向对面的窗户望去，此时正值秋色正浓之时，窗户外凛冽的秋风不紧不慢的刮着，阵阵渗骨。他房间的台灯也如故亮着。这份以往令我欢欣的陪伴，如今在我眼中也变得理所当然。

这也是我与他争吵后的第五天。

相识几载，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并不是想法与观点总是一致的缘由，而是与他，我根本没有任何无理取闹的理由。无论我说多么过分的话，他也只是弯弯嘴巴，揽过我说：“那这次算我错啦，你就别生气了。”可是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吧，我们总会想方设法的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但却总是将自己最为糟糕差劲的一面留给自己最为亲近的人。他越是包容，我越是骄纵；他越是不恼怒，不言语，我就越是生气。

“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我正对着他一字一顿的讲。

这是十五年来我第一次见他生气。

我仍记得他当时怔在原地，阴沉着脸。半晌，他将我的书包扔给我：“随便你。”忘记是距离他离开后多久我才回过神来。

原来他也是会生我气的。

我就像是他的影子。

从小到大，他都一如既往的优秀，无论性格还是成绩。认识他以后我总觉得优秀应该是与生俱来的特定属性。为人开朗，待人善良，成绩优异。如果非要强加一个缺点给他，那便是太过纵容我。

马良说：“站在光里，身后就会有阴影。”我便是站在光里的他的阴影。由于关系好，父母也都相识，便总拿我与他相较。父母每每抱怨我哪里不如他时，他还会一本正经的蹙起眉头：“叔叔阿姨，他有他自己的优点，你们别总是这样说他。”我曾十分依赖于他的保护，甘愿做他身后的影子。万物总是相生相立的，如果这世上有光，那就一定会有影子，如果他是光，那我宁愿做身影。后来我总在想我们之间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大抵是临近高考，也可能是整日高强度的训练与压力是我难以喘息，才会将怒气与不满都归咎于他。

也或许是我做够了影子，开始妒忌他可以永远站在光里。

桌上的水杯安静的待在台灯的柔光之下，杯沿还留有咖啡的残渍。我盯着灯光下的杯影想入非非。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走个没停，我抬头，已是凌晨三点钟了。偏偏头，拧拧脖颈。转头，不出意料，他房间的灯仍旧亮着，他埋头奋笔，灯光下也放着一只同样的水杯——是去年生日我拉着他硬要买的两只相同的杯子。我怔怔的望着他房间灯光透过玻璃折射而变得柔暖的光影，不免产生丝丝倦意。揉揉酸痛的太阳穴，关了灯，躺在床上，暗自与他较劲，学习学不过他，总要比他熬的晚才是。

时间在一天天的复刻中消磨，我继续着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他也是。只是这两条线再未相交过。我那可怜的自尊克制着我不向他低头认错，他也不向过去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对着我嬉皮笑脸。

我们依旧默契，默契的不再联络，刻意避开彼此关切的眼神。

那也是我第一次那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那可笑的自尊心与不明缘由的妒忌。

距离高考还有16天。

这天天气闷闷的，开始有了夏天的黏腻，前几日厚重的阴云不见踪影。这天气不仅掌控着一座城市的阴晴，也影响着城市中每一个人心情。我也跟着这座城市变得焦躁而烦闷。

回到家，一切如故。冲好咖啡，习惯性的打开台灯。不知为何，这烦闷的心情叨扰了我一整日也不愿离去。我埋头，烦躁的在稿纸上涂涂画画，无意挥手，打翻了水杯，深褐色的咖啡四溅，白瓷水杯也已经是面目全非。

记忆波及至他，我抬头，没有光，他的房间暗暗的，像是要与今夜浓重的夜色相融。这是200多天来的第一次，在以往的200多天中，无论我怎样强忍着困意，他房间的光都如期亮着。我曾气愤与不满，也曾无比期待过这样情形的发生。可是，这一切都发生了，我的胸口仍是闷闷的。

我就这样整整呆坐了一夜。

次日，日光温和而又柔软的时候，楼下汽车的阵阵轰鸣扰乱了这难遇的平静，也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这声音那么近，仿佛就萦绕在耳际，就那样生硬的驻扎在脑海中。我起身，强烈的预感拉扯着我，顾不上穿好鞋子，我跑向窗边，正好看到他坐进了车里。他开门的动作很轻很慢，低着头，好像这夏至的黏腻与烦闷都梗在了他那里。1秒钟……2秒钟……3秒钟……4秒钟……我屏着呼吸，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我找不出这么做的理由，只是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突然，他抬头，四目相对。

可能是一夜无眠的缘故，大脑开始迟缓的消化情绪，我甚至忘了要移开目光。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好像这场即将到来的万人竞争与我们无关，好像这城市的苏醒与新生也全然与我们无关。

思绪开始趋于空白，只有耳边的声音横亘在这一瞬，“不用和谁去比较，你就是你自己，这样也很好。”是他经常讲给我的话。不记得这目光的交织进行了多久，只记得是汽车引擎的轰鸣与脚心的阵阵刺痛感将我拉回了现实。地板上咖啡的残渍与点点血迹混在一起，大抵是匆忙间踩到了瓷杯的残骸。痛感并不是很强烈，我并不想承认是因为他的缘故。我摇摇头，试图忘了方才他眼中似有若无的不舍。

原来离别不仅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仪式，它更是浸润在空气中的致幻剂，一寸一寸麻醉着即将汹涌而至的情绪。

后来我去了宋冬野歌中淋着微雨的无锡。不乞讨生活的权利，这柔软的地方也并未发生柔软的事。我再未见过他。

他离开后的第三个夏至，我鼓起勇气回到了这里。机缘巧合下，我遇到了他的妈妈。

他的眉目像极了他的母亲。

阿姨说其实高考前的300多天前，他就已经决定要出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向我开口，他甚至还犹豫过，自己离开后我会不会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泄了气，他还半开玩笑的讲说我没有他的督促又会犯懒病，自己还是不要走了的好。阿姨说这话时的神情和他如出一辙，有那么一秒，我错觉他就在我眼前，笑着揽过我的肩膀，一脸得意的说：“要是我走了，谁能治得住你啊？”

要离开的时候，阿姨走进他的房间，从他的书桌上拿了那只白瓷杯递给我，里面满满当当的塞着不规整的纸条。每张都有他隽秀的字迹，从前我还总爱拿他开玩笑，说他写字像极了文静的女生。

纸条有的是从稿纸上随意的撕下，有的像是练习册的边边角角，甚至还留有册子的页码，但每一张，都写了同样的话：别再做我的影子，做你自己的光。

我们的相遇不该只是为了说一声再见。

“我所有的自负皆来自于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皆来自于我的软弱。嘴里振振有词，是因为心里满是怀疑。深情是因为痛恨自己无情。这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虚空而生的，站在光里，身后就会有阴影。这深夜里一片寂静，是因为你还没有听见声音——我的声音。”我在回家的路上编辑了这条短信发送给他以前的号码。

如果他能看到，我还想告诉他：“即便是浩渺银河的中的小小星辰也会不厌其烦的闪烁。我永不会倦怠这片银河，因为我愿意只做你的一颗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