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词——感发的生命
小词,本是写美女与爱情的歌词,因艳俗而不登大雅之堂,所以文人学士认为其鄙俗。而在《南开大学公开课:小词中的修养境界》中,叶嘉莹通过对一首首小词的细致分析,使听众从更深层次去体味小词中蕴藏的生命与情感、悲哀与欢乐,道出了小词中的修养和境界。叶嘉莹对张惠言、王国维的词学观点分别进行了阐释,并融入了自己“兴发感动”的词学思想,她将小词视为感发的生命,认为小词中有着大雅。本文将从张惠言和叶嘉莹的词学观点切入,分析探讨小词中的修养和境界。
“兴”是我国古典诗学中的一个重要理论,最早出现在《周礼·春宫》中。此后,历代文人对此多有讨论,并用各自不同的理解赋予了“兴”以新的内涵,使这一概念日久而弥新。以“兴”说诗殆始于孔子,他在《论语》中提出“诗可以兴”(《阳货篇》),朱熹在《论语集注》注释“兴”为“感发意志”。孔子认为诗歌对读者的思想感情有启发感染的作用,重视读者在诗歌中获得的感发和联想。到了清代,词人张惠言察觉到被视为“艳科”的词这一文体有与诗不一样的美感特质。他在《词选序》中说:“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这是说小词本是写男女爱情,但作者内心中情意的感发,通过“微言”的传达,同时也使读者“兴”起了一种情意的感动和丰富的联想。在此,张惠言所说的“兴”的作用,引入了作者和读者两个概念,小词流露出的不仅仅是作者的情思,也可以给予读者兴发感动。张惠言虽已感受到词的这种微妙作用,但却不知道如何表述,便将其比附于“比”、“兴”的表现作用。这种表述虽然含混,但与传统“诗言志”的诗学观念已有不同。当代,叶嘉莹在对传统“兴”和前人创作与理论的继承上,融入了西方接受美学、新批评、诠释学等西方理论,提出“兴发感动”说,强调“诗歌中兴发感动之作用”,逐步形成了比较完整的词学理论。她认为,“我以为对于诗歌这种以兴发感动之作用为生命的美文,我们在对之加以评说时……更应该透过自己的感受把诗歌中这种兴发感动的生命传达出来,使读者能得到生生不已的感动,如此才是诗歌中这种兴发感动之创作生命的真正完成。”这种对词的兴发感动之作用的传达,是对传统“诗言志”的突破和创新,唤起了词生命的根本,道出了词微妙的情致。
从张惠言到叶嘉莹,虽相隔约二百年,但他们都察觉到词这种文学体裁有不同于诗的特质,它可以述说和表达一种幽微的情思,给予读者联想和感动。可以看出,小词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文学体裁,那么它的微妙之处在哪呢?笔者认为有三。
第一,小词能够反映出作者内心深处的、最真诚的本质。词之所以被称为小词,是因为篇幅短小,且作为歌伎酒女在筵席上演唱的歌词,常常写的是美女和爱情,艳俗不典雅,内容也没有言志的、载道的这样高雅的内容,所以为文人学士所不屑。即使是在词进入了士大夫阶层以后,他们对待词的态度也与诗大为不同。诗是言志的,诗人在写它们的时候有严肃的态度,他们认为诗需要表达自己的志意,会选取更体面的话来说,所以说诗是相对严肃的笔墨。而词则不一样,它是写给歌女歌唱的,这时诗人所写的就不一定是自己的感情和志意,而会觉得自己随便写什么进去都可以,没有很明显的意识,是游戏的笔墨。就如同写高考作文和平常写日记的区别。小词的妙处,就在于作者在这种游戏的笔墨中,表现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最真诚的本质。这是一种不经意间的流露,却投注了作者的感情,展现了作者本来的面目。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虽是写美人迟暮,可是由于其处境和身世,他在无意识中流露出了幽微深隐的危亡的悲慨。因为这种原因,小词有时比诗更加诚实和真切,是为其微妙之处。
第二,微言是小词的微妙所在。张惠言说:“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微言”,是小词中那些不重要的、容易被忽略的语言,它的微妙的运用,却可以“兴”,可以引发读者的联想,可以传达小词的修养和境界。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张惠言所探讨的“蛾眉微言”。他认为温庭筠所写《菩萨蛮》为“此感士不遇也。”这是因为他认为其中“懒起画蛾眉”中的“蛾眉”有托喻的意思,女子画美丽的眉毛,就是男子追求美好的才能。但词中的女子却是“懒起”,懒得化妆,是因为不知化给谁看。所以他认为,这就是在感慨一个读书人没有收到朝廷的欣赏。叶嘉莹把这种托喻解读成文化的符码(culturecode),这是因为“蛾眉”在历史上被很多人都用过,比如说屈原“众女嫉余之蛾眉兮”,李商隐“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于是,“蛾眉”在我们的文化里就变成了一个语码。作者正是将自己“幽约怨悱”还“不能自言之情”隐藏在了这些语码里。笔者认为,语码就是在诗歌中反复出现,不仅有其表层的意思,而且会唤起读者类似的情感体验,引发丰富的联想的语言,而这种语言就成了语码,一种符号。语码也并非普通的象征或者意象,它比象征含有更丰富的内涵,也不是意象的物象,而是反复出现有文化意义的符码。同时,小词中还有词人双重性别的微妙意识。词人写的是那些思妇弃妇,迟暮的、忧愁的美人,反映的却是自己的情思。当作者写弃妇的时候,实际上是说他自己得不到任用,他需要用一个面具,来寄托他的悲哀。
第三,第三,小词之妙,还在于它的微言,能够给读者很多的感发和联想。言是有限的,而意是无限的。叶嘉莹运用沃夫冈·伊赛尔提出的“potentialeffect”来解释,认为小词的微妙的语言运用之间,给了读者无数的诠释的可能性;精致的、精微的字句的变化,给予了读者丰富的联想。张惠言、王国维和叶嘉莹三人本身的时代不同,修养和境界也不同,所以他们看到了微言的言外之意,有文化符码,有双重性别和双重语境,都是不尽相同的。读者体悟小词中的深隐幽微的情思,是极难以理性去解说和欣赏的,多少带有主观的情绪。这就好像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小词中微妙的情致,不同年龄、性格、身世的读者有着自己的理解和体悟,而小词也是读者性格和情趣的返照。小词的微妙之处,就在于它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可以在千百年的流传中不断获得新的反响,获得读者赋予的新的意义,又再带给读者微妙的情思和丰富的联想。
叶嘉莹说:“当时每读历代诗词之名篇佳什,总常常会引起我心中一种感发不能自已之情”。而事实上,正因有“感发不能自已之情”,我们才能对小词有深深的感发和思考。小词虽小,大雅存焉,这就是小词中的修养和境界。
参考文献:
[1]叶嘉莹:《小词大雅:叶嘉莹说词的修养与境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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