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黑色幽默
——论《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陌生化手法
廖予绮
摘要:《第二十二条军规》作为约瑟夫·海勒的代表作,它在艺术手法上的独创性使其成为美国黑色幽默的经典作品,因此“第二十二条军规”作为“难以逾越的障碍”、“无法摆脱的困境”的代名词而被人广泛地运用。本文主要结合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和什克洛夫斯基形式主义批评中的陌生化理论,来进行分析作者是如何使用陌生化的叙事结构、陌生化的语言形式及陌生化的人物来阐释作品的主题以及表达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
关键词:《第二十二条军规》、陌生化、写作技巧
“黑色幽默”是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兴起的小说流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西方文坛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因其带有绝望、痛苦、恐怖之意,故又被称为“绞刑架下的幽默”,“绝望的幽默”等。这一流派下的小说主题荒诞悖谬,情节支离破碎,人物扭曲变形,风格则在滑稽幽默的背后蕴藏着讽刺以及深沉的悲哀与绝望,显示出别具一格的特色。作为“黑色幽默”的经典之作——《第二十二条军规》,约瑟夫在书中描写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作者以其独特的艺术手法向读者描绘了在二战期间美国一支空军大队的种种荒诞、畸形、残酷的丑恶现象,将一个疯狂无序的病态世界呈现在读者面前,以此来影射现实社会中官僚机构的不可理喻,腐败无能,从而揭示了现代人荒诞的生存状态以及个人在这个社会大环境中的渺小和无奈。
《第二十二条军规》之所以能够成为这一流派的经典之作,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运用了“反传统”的艺术技巧——陌生化表现手法,即通过小说语言、人物形象、文章叙事和情节的陌生化来展开叙述。采用了“陌生化”手法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可以把司空见惯、僵化刻板的东西转化成奇异新鲜的,能够引起读者强烈审美感受和想象延伸力的东西。
“陌生化”理论由俄国形式主义者维克托•鲍里索维奇•什克洛夫斯基于20世纪提出[1]。所谓“陌生化”就是“使之陌生”,即审美主体对受日常生活的感觉方式和习惯化感知起反作用,是以一种很自然地对主体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视而不见,让审美主体即使面临熟视无睹的事物时,也能逐渐有新的发现,从而延长对其关注的时间和感受的维度,以此来增加读者的审美快感,并且最终使主体有从观察世界的初感受中获得新知。“艺术交替改变着自己的形式,正如森林年复一年不仅改变着树木,也改变着植物系统”[2],“陌生化”这一理论,进一步地强调艺术的感受性与日常生活的惯性之间的相互背离。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文章从写作的风格到笔触乃至于写作的内容都不同于其他同类题材的作品,其展示出了一种“荒诞”的幽默,突出了一种矛盾,即真实立体的人与毫无逻辑的世界之间的矛盾。作者用一种偏激的、游戏的方式通过荒诞、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向审美主体表达,成为抒发情感的一剂强针。
一、从人物形象分析陌生化有关于人物形象的分析,可以参考德国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在戏剧理论方面对陌生化(又译为“间离效果”)的论述,其中提及了戏剧中的陌生化概念,即:
“把一个事件或者一个人物性格陌生化,首先意味着简单地剥去这一事件或人物性格中的理所当然的、众所周知的和显而易见的东西,从而制造出对它的惊愕和新奇感。”[3]在布莱希特的眼里,陌生化通过对习以为常、众所周知的事件和人物性格进行剥离,使演员与角色、演员与观众之间产生一种距离,进而使观众从新的角度来看习以为常的人物性格和事件,并从中发现新颖之美。这一理论同样可以在文学作品上得到检验,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作者以二战即将结束为时间,通过虚构的皮亚诺萨岛上的美军飞行大队里的约塞连上尉等一系列人物形象,向读者构筑了一个非理性的、陌生的社会,通过渲染一种喧闹、杂乱、疯狂的氛围,以一种不同声色的冷峻、漫画式的幽默嘲讽,给读者确立了一个严肃的主题。《第二十二条军规》中人物众多,作者通过刻意突出人物性格的某一侧面,甚至将这一点进行漫画式的糅合,从而创造出迥然不同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见的人物形象。我们可以看到,尽管这些经过艺术加工和处理的描写对象使读者的眼睛感到陌生,但这也给读者带来了的审美感受的延展。
小说中描写的许多人物几乎都像“疯子”——卡斯卡特上校、科恩中校、斯克斯考夫中尉、伙食管理员米洛以及他们的上级佩克姆上将和德里特上将,以及作者刻意描写的人物约塞连等。在书中,驾驶员麦克沃特总是喜欢超低空飞行,结果一个螺旋桨把在海滩上闹着玩的萨普森切成了两半,而他自己则驾着飞机直愣愣地往一座大山冲去;中队长卡斯卡特上校既自负又自卑,他总是在快乐和痛苦两极之间摇摆,一想到自己不过36岁就成了一名上校指挥官而自鸣得意,但另一方面又为自己虽然已经36岁,还不过是一名上校而垂头丧气……《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塑造的人物形象虽然不符合现实生活中的行为逻辑,但其创造出的有着稀奇古怪、夸张变形的人物形象,却是真实与虚构、具体与抽象的艺术结合,通过对这一系列群像人物的描摹,刻画了不同人物身上代表着的典型象征意义,如:卡斯卡特这一人物形象,通过“陌生化”手法的展示从侧面表现出了官僚阶级的冷酷无情。
海勒笔下的芸芸众生的一系列荒诞、夸张行径,用什克洛夫斯基的一句话来概括其中人物的本质特征,即:“不在其位的人”。他们在残酷的官僚机构的压迫以及荒谬制度的制约下,逐渐失去了自我,一部分人软弱无奈如虫,一部分人嬉笑戏谑如龟,一部分人残酷野蛮如兽。
二、从文本情节分析陌生化丹尼尔·笛福曾经说过:用别样的监禁生活再现某种监禁生活,与用过不存在的事表现真事同理。
在《第二十二条军规》这部作品里,为了更好地阐述荒诞世界的混乱和无序,向读者描绘一个陌生化世界,约瑟夫·海勒运用非线性叙事技巧,按照人物心理的发展变化和意识的流动顺序,通过“螺旋形”的情节结构将“有组织的混乱”和“制度化式的疯狂”这样一幅病态的西方社会景象逐渐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正如文章所描写的一般,主人公约塞连原本是一个满怀正义的轰炸手,因立下战功而被提升为上尉,但是他渐渐亲眼目睹了许多荒诞、残酷的现象,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想当逃兵,却一直不能如愿,因为根据“第二十二条军规”:只有精神病人才能获准免于飞行,并遣送回国,但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同时又规定,凡能意识到飞行有危险而提出免飞申请的,属精神正常,必须继续执行飞行任务。该军规还规定,飞行员飞满上级规定的次数就能回国,但它又说,必须绝对服从命令,否则不得回国。因此,上级可以不断地向下级下达增加飞行次数的命令,而下级却不能违抗。这“第二十二条军规”简而言之,其实就是一个骗局,是个无法逃离的圈套。因此有人说,“第二十二条军规”就像使人无法摆脱的梦魇,还无法抽身而去。小说中假定的“非理性的服从”与“理性的叛逆”之间存在着悖论,因为理性的叛逆是唯一能够证明自身真实的可行途径,但同时又必须承认,在压倒一切的、无所不包的荒谬之中,这种叛逆是注定失败的,所以,小说的主人公最后不得不开小差逃往瑞典。
通过文中的叙事我们可以发现运用了“陌生化”手法的地方比比皆是:尤索林因为胆怯被迫在轰炸目标上空兜了第二圈,造成克拉夫特和他的机组人员全部牺牲,然而卡斯卡特上校为了在报告中掩饰这件事,竟然提升他做了上尉并且还颁发了一枚勋章;伙食管理员迈洛同美军当局订立合同轰炸德军的桥梁,却同时又同德军当局订立合同攻击他自己的队伍,交战双方伤亡惨重,他却仿佛置身于中立面,渔翁得利,钱财尽揽……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约塞连去医院后看到的全身雪白的士兵,他从头到脚都用雪白的石膏,缠着纱布,好像一件物品一样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任人摆布,克拉默护士和达克特护士每天清晨和傍晚平稳地将体温计放在他嘴巴上缠着绷带的一个小黑洞中。除此之外,士兵挂的吊瓶里的液体从他的胳膊输入他的身体,而排泄物则通过另外一根橡皮管子进入床下的一只瓶内。等地上的瓶子满了的时候,吊瓶也就空了。熟练的克拉默护士毫不费力地把两只瓶子互换一下位置,让液体又重回体内循环。“他们为什么不去掉中间那个人,把两只瓶子直接连起来呢?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书中炮兵上尉的不解也正代表了读者的疑惑。这个既滑稽又恐怖的场面在小说中先后出现了三次,每一次的描写基本上大同小异,但这三次描述还以渐进式的手法描写周围人的情绪,他们从无动于衷到反感再到惊恐。海勒通过一种“螺旋”的陌生化手法来展示从喜剧氛围转向悲剧氛围的例子有很多,这就好像是在一层层地剥洋葱,慢慢地揭露事物的本质,让人们在荒谬中发笑,在发笑中思考。
三、从文本语言分析陌生化一般陌生化语言的常见表现手法就是“违反常规”,即是普通语言在语音、形态、语用、语义等方面的“陌生化”。作者在文章开头使用了“catch-22”作为题目,并没有使用“rule”等常用词汇来表示“军规”这一概念,这个标题一语双关,因为“catch”本身还含有“陷阱,圈套”的意思,不难看出,约瑟夫在标题的使用上便有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同时对于读者而言,他们会从标题的与众不同上领悟到“第二十二条军规”带来的实质上是一种新的审美体验。
《第二十二条军规》有许多背离常规之处,大多是由于言语使用的“陌生化”导致读者对某一意料之中的期待受挫而引发的。例如在文中,约塞连与医生的对话:
“你能让他停飞吗?”“当然可以。不过,先得由他自己来向我提这个要求。规定中有这一条。”“那他干吗不来找你?”“因为他是疯子,”丹尼卡医生说,“他好多次死里逃生,可还是一个劲地上天执行任务,他要不是疯子,那才怪呢。当然,我可以让奥尔停飞。但,他首先得自己来找我提这个要求。”“难道他只要跟你提出要求,就可以停飞?”“没错,让他来找我。”“那样你就能让他停飞?”约塞连问。“不能,这样我就不能让他停飞。”“你是说这其中有个圈套?”“那当然,”丹尼卡医生答道,“这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凡是想逃脱作战任务的人,绝不会是真正的疯子。”[4]这样悖理的逻辑直接凸显了这一“军规”的实质。我们还可以看到文中所写的:“丹尼卡医生是尤索林的朋友,而且他不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他一点忙。”,“朋友”与“不会帮忙”用“而且”这一关联词联系起来,使不合逻辑的词语踏入看似逻辑的轨迹。约瑟夫善于用“陌生化”的手法来打破常规思维,迫使读者以一种新的视角来看待,越不合理的矛盾冲突,越能激发读者对于“战争”这一主题的反思。
同样的,我们还可以看到文中其他“不合理”之处:
“卡吉尔上校是自己奋斗出头的,他的一事无成归功不了别人”;“上校在部队里服役已有二十九个月了,他发觉自己仍然这么无能,而感到十分自豪”;“因为他非常需要朋友,所以一个朋友也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王子,全世界最优秀而又最无献身精神的人士之一”;“他提倡勤劳节俭,不喜欢那些拒绝他的放荡女人”;“他的专长就是种植苜蓿,而且因为自己一点苜蓿也不种而赚了大钱。他不种多少蒲式耳苜蓿,政府就从他那里高价收购多少。他越是不种苜蓿,政府给他的钱也就越多……[5]文中有很多这样的句式,把这两个在常规概念中自相矛盾的词组放在一起来构建陌生化,使文章更具有讽刺性。当读者传统的思维定势被打破时,会不禁要思考这些的问题中逻辑的合理性。含混不清、颠三倒四的语言一直是传统小说极力避免的,然而约瑟夫·海勒却故意用这些自相矛盾、背离常规、不合逻辑的怪诞的词组把一个荒谬的世界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了解这一“可然律”,以一种新的角度体会到世界的陌生和不可理解。这一点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九章中拿诗和历史作比较的时候说得很清楚:“诗人的职责不在描述已发生的事情,而在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是可能的事。”[6]这种可然律[7]进一步揭示了官僚制度的腐败和文章的主题寓意。
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有这样一段名言:“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让人实现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称其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受如同你所见的视像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识的那样。”即所见非所识。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作者海勒采用了陌生化的叙述手法,冲破了审美惯性,通过语言以及写作风格的异化变形,使它们以违背常规的方式出现在作品之中,打破“常规”束缚,还注入了新鲜感,从而调动起人们的审美注意力。在这种客体指示与主体接收的审美张力中,让读者理解陌生化的艺术形式所赋予的象征性寓意。
放大阴暗面,缩小日常图,扭曲正义感,衍生阴暗面。陌生化强调审美接受中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张力美,《第二十二条军规》中“陌生化”的新奇点,既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然并非越新颖接受张力就越大,主体就越能获得美的享受。因为一旦超过了主体的接受维度,文本难以成为主体的接受对象,审美张力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注释(见文章底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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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惠兆阳,王梓娇,史磊.浅谈《第二十二条军规》与陌生化[J].商业文化(学术版),2010(12):279.
[1][俄]维克托·什克洛夫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北京:三联书店,2000:7
1[俄]维克托·什克洛夫基《散文理论》[M].百花州文艺出版社,1994:235
2参见《布莱希特研究》,第204页
1[美]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M].扬恝、程爱民、邹惠玲译,上海: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
53-54页
1[美]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M].扬恝、程爱民、邹惠玲译,上海:译林出版社,1999年
2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卷[M].第82页
3可然律指在假定的前提或条件下可能发生某种结果,反之,必然律指在已定的前提或条件下按照因果律必然发生某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