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一这是我记不清的第几次到瓠二町。下班偶尔会来小酌一杯的去处，从岔路口右手旁的垃圾桶拐过去，一直走到尽头，就能看到石灰墙上嵌进去的斑驳小木板，上面稀稀拉拉印着“B-a-r”；把门推开，里面有个仿四合院构造的小厅，便是名为“沼之底”的小店了。这里酒价便宜，种类丰富，更重要的是它们的味道都如此醇厚，实在当得起物美价廉的称号。沼之底的老板娘，三十过五的年纪，一双大眼噗嗤噗嗤，随时都能眨到你跟前。她身材匀称，线条柔美，尽管五官除了眼睛外都平淡至极，还是给人一种风韵犹存感，这源于她身上一种挥之不去的娇憨范儿，走起路说起话都能带起一股风的状态。挑明了讲——她的肉体并没有时至中年的笨重和累赘，这恰是她最引人注目的点；妖媚的舞女，端庄的穿着套裙的公司职员，形形色色的花骨朵儿，很少见到有老板娘这般自然如少女且绵延不息的气度了。今天也当然是老样子，单点了二两梅子酒让她慢慢温着，呆呆望向窗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能争取慢点回家看老婆的脸就多挤点时间，不过我不喜欢一直坐在车上闷着不上去的做法，总觉得这样反而是在徒增疑虑；远离家，远离择校费，被烧弯的灶沿，怎样都好，保持一段空间的空闲对我来说意义大于直面破败。破败，我早已溃烂。二蝉鸣不休是初夏唤醒你朦胧的眼街角蔷薇是否叹惜她影的变幻稀释干净了裙摆的温度模糊了那窗前小小蓓蕾有愿……——1987.5.23“花江同学，花江同学……花江同学！！”猛然惊醒的少年抬起头，发梢上还有点点滴滴的水珠不断落下来。蓝白相间的校服领子绕着脖颈颜色已然加深一圈，脸上的惊惶和木楞还突兀地凝固在一起，明显是没有从刚刚少女轻柔而夹着忧急的音调呼唤中缓过神来。“……花江同学，一直冲头不太好的，虽然天气很热，但是……别感冒了。”她说罢，轻轻拂了拂额角的一簇碎发，“很晚了，回家吧。”谷子望向他，明亮亮的杏眼中折射出夕阳的红晖，星星点点，清脆得仿佛要颗颗不剩地崩进花江的心坎里去；他现在胸膛烧得厉害，鼻子耳朵嘴巴好像已经溶掉的感觉，更是让他手脚无处安放。花江不敢和谷子对视，连余光都小心翼翼保持着单向的聚焦，透过天幕那浓烈的绛色背景，他总觉得谷子的脸上也有淡淡一层烧灼的粉，这样的猜测更让他口干舌燥，连脊背都开始微微发麻起来，直窜向头皮蛰伏着反复的蹦跳。两个人之间保持着一种缄默的状态停顿了几分钟。少男少女的单车并排的影子逐渐被拉长，蝉的叫声开始从尖锐变得钝重，分贝量倒越发清晰。谷子低下头，“噗嗤”一声浅浅笑了出来。“花江同学果然是不太擅长和女生说话啊，嘻嘻。”“……什么、没有，没有啦，只，只是偶然在这里看见你，有些惊讶而已。”“你也是从这条路回家上学吗？”“诶，你怎么知道。”“因为我也走这条路啊。”“那我以前怎么没有看见过你？”“你平时要不就把头埋得很低要不就目不斜视骑得飞快，哪里注意得到啦，哈哈哈哈！”谷子的眼睛眯起来，浓密的睫毛紧缩成一弯月牙儿，眼眶上的细纹轻轻抖动着。花江登时窘迫得无地自容，头皮发麻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了。这条该死的土路是他平时的必经路段，今天足球社的招宣活动结束后前所未有的燥热，不曾想旁边的自来水龙头竟能出源，他一时专注的放纵却完全没想到这一出。就算要出现在她面前，也应该是早上的时候，头发整齐，皮肤光洁，校服熨帖的那一刻啊！现在这算什么啊！“哈哈哈哈，花江，花江，看你的头发形状，哈哈哈哈……”谷子沉浸在花江那滑稽又带着点狼狈的神态中，笑得浑然不知。心中的畅快变得透明又通彻，在碰见他的这一日平淡下午。花江习惯性又继续低下头去，涨红了脸，突然转过身去抓住单车生锈的车把，迅速一跨朝前奔去。车轱辘下几颗石子儿受那急烈滚动的幅度溅得散乱，蝉鸣声从钝重又开始转向了尖锐，迫促而密集。谷子愣神地望着前方，呆呆的。

三这两天，特别是昨天，天空的颜色，是完全不带一丝杂质的蓝，深蓝的宽厚与纯净是倒过来的海，四边的蔚蓝是较浅的地方，那样澄澈，直直吸进人的瞳孔，使人觉得背着浩瀚却不觉劳累，整个儿的身子飘飘忽忽——也许在这样的穹顶之下行走，会产生身处高原的错觉；和风把白杨的大角叶翻身反射毒辣直接的阳光，阳光的热情毫不吝啬地穿透混沌沉闷的一切固态物，最后闪耀着，闪耀着，熔为一体了……那个时候，你刚好经过那里，蓝色裙子配马尾上橙色斑点的蝴蝶结。连着好几天，你都出现在那一家便利店附近。多亏了黑子，这么巧，他和你一个班啊。不知不觉，默默坐在那片台阶等着你的身影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我不敢向她靠近，哪怕搭讪一句我也觉得有失偏颇，我想，我要是能一直这样默默看着你，多好。你好，惜月谷子，很高兴，能够认识你。绿色的五月雨染出无限悲伤寂寞一人的下午爱着孤独着温暖着自己的是传达不到的思念浅浅的梦藏在心中杏黄色的夕阳回家的路上独自吹起口哨名字也叫不出口凝视着被夺去的心一句“喜欢”也无法说出的初恋细腻犹豫的心如同风中起舞的花瓣纷乱地落向水面试着写出“爱”，颤抖的时刻浅浅的梦藏在心中课后的校园里奔跑着的你无论何时我都会一直追寻着谨以这歌词让我把心默默传达于你。

萨特致波伏娃的情话中，有提到一句，现在抄将下来与你。我的宁静有四分之三来自你；你是我的血和肉，我的皮肤和骨骼，我的骨髓，我身体的任何部分；你成了我心上隐隐作痛的伤口。谷子，我不会让你成为我的伤口的。你那么干净。今天在路上竟然遇见了她。真的是撞了鬼，在那个时候？我知道，我肯定傻透了，她一定觉得我这人太搞笑了，淋个水就像《外星来客》里那个博士一样……墨菲定理让人生厌。不爽，不爽，不爽啊！！

这是给你的第十二首诗。我太笨，只能写出押韵的似是而非的东西。你真的有仔细观察过我吗，在每一次教室的点名环节里？你对我说话那么温柔，那么俏皮，我怎么去相信你笑容里渗出的甜蜜是否有我的诱因？谷子……我的思考一碰及你就像皮肤上图腾的针印，永远留着疼痛却上瘾的痕迹。唉，谷子，谷子啊……——1987年春夏时分的花江日记

四“别喝了。”“……”“老婆还等着呢。”“花江，你今天真有那么控制不住？”他阖上的眼转了几圈，这会儿一下子睁开，直愣愣瞪我，布满血丝的眼球凝聚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担忧；他几乎是哆嗦着站起来，两手扑向我，好像要把一生的力量都压在我肩头：“你说，你说，如果我当时在某个时候……不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我，我再勇敢一点说出那句话，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直活在自我拉扯的边缘，对不对，对不对……”他崩溃了，有滚烫的液体溢满了我的胸口。但我能做些什么呢？我没有办法。眼下最要紧的是给他老婆打电话通知通知。还没打通，他已经平静下来。沼之底只有门樘的灯晕出一圈暖色调的光。他摇摇晃晃向外走，不变的驼背颓废姿势，不变的淡漠的神情，属于成年人的皮囊又重新裹在面具上。没有人知晓在过去的两个半小时里他梦呓的神态，赤诚得仿若一个执拗的孩子。恰恰是那求而错位的遗憾、脆弱又坚韧的自尊包裹着的挣扎情绪、痛苦而迷离的混杂真正使他容光焕发，和花江平时的人设反差太大，令我不禁怀疑起生活的效力，到底是不是完善人格的催化剂？无所谓。我想，只要还有类似花江这样的人，我总会明白的，也许。明天得再多买点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