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虹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留君在此地。风雨来了。
没有征兆。风满楼,雨满池,摧樯折戟,万物败。那荷池边等着的那个姑娘,青衣素面。雨疾来疾走,带走了满枝桠的泥土,满荷盘的污渍。也带来了亮晶晶,五彩斑斓的虹,每至雨停,凉亭里必有一袭青衣。
也不是下雨了才来,非得雨过天晴,那一条五彩练架在山头,架在桥边,架在红瓦上。
那还是姑娘五岁时的光景,记事。姑娘记忆里从未有过父亲,机灵懂事的她在一次午后,母亲晒被子,用大枝条打棉被时,小心翼翼地问,姆妈,我的爹爹呢?那园子里的小哥哥都有爹爹,为什么我没有?眼里满是期许与星光。母亲停下手里的动作,背对着五岁的她,肩一上一下开始抽动。不时有呜咽的声音。见姆妈没有回应,她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便对姆妈说,我去园子里找哥哥了。一跳一跳跑出去。后来忆起,她才明白姆妈是哭了。
姆妈是一个善良大度又十分精明的女人。她夏天靠卖点儿小吃食赚取两人过活的银子。冬天就给大户人家洗棉被,缝缝补补,偶尔兴致来了,绣一两幅荷花儿,拿去给园子里的夫人,凭着精湛的技艺和不俗的图画儿,一副刺绣比一个夏天卖莲子羹挣的还多。布衣蔬食,平日里也无人走动,两人过得倒也清净。姆妈会把刚开的怒放的梅折一支来,插在破了一角的檀木桌的白瓷瓶里。午饭时,院子里有阳光,透过层层阴云,照在萝卜干上,鸡蛋饼和白米的清香和着腊梅的味道,姑娘大快朵颐。
姆妈把一个破旧的小院儿改成了温馨的家。家里,床上绣了荷花镶了金线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灶头被竹刷刷得干干净净,座椅安静坐在地上,窗糊了一层漂亮的薄如蝉翼的黄纸,还有一个低头戏水的鸳鸯住在里头。桌上时而是腊梅,时而是百合,时而是牡丹,若是姆妈高兴了,路边随便采两朵不知名的红的黄的粉的花儿,三三两两一插,丝毫不比园子里那花圃里的差。美得野性,自然。姆妈也爱打理自己,没见过姆妈有过漂亮的绸缎做的衣服,一个玉镯从她记忆里一直戴着,从未取下过。姆妈每晚入睡前,必用湿布将玉镯擦拭一遍,倒也养得生生翠翠。
姆妈教她唱歌,唱秦淮河的水,唱周庄顶的云,唱山坡后的花。姆妈每天早上都早早起床,给她扎小辫子,做她最喜欢的白米粥加少许盐。她给她买好的绸缎来给她做衣服,那墨绿色的一匹给她做了身儿裙子,端的似大户人家的女儿。她爱吃街口老爷子卖的糖画儿,还有街心徐福记的杏仁酥,还有自家的糖葫芦,姆妈从不曾亏了她。
那是夏日的一个正午,人们熙熙攘攘赶去街心凉亭避会儿子暑。街上好生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劲儿都跑出来了,东边的酒楼行六令的声音一波又一波,西边儿的茶馆二儿一个年青的伙子说相声,南边的阁楼一个美艳的姑娘弹着琵琶唱小曲儿,北边儿卖菜的阿婆在跟买菜的阿姐吵嘴呐。小姑娘第一次穿上她的绿荷裙,姆妈在裙子上绣了一朵绽放的绿荷,牵着姆妈的衣角,心飞起来了,跟天上的风筝一样。
她央求姆妈给她买了一个糖画儿,她拿着糖画儿,往前跑啊跑啊,一会儿又折回来,姆妈还在,她又撒开奔出去。她跑过了凉亭,跑过了假山,跑过了耍杂技的人,还经过了卖糖画儿的老爷爷身旁,她跑着跑着,雷声轰鸣,豆大的雨点儿打在她的辫子上,她的绿裙上,她的糖画儿上。人群里有谁喊着,下雨了,大家快去躲雨啊。人们推推搡搡往不同的方向跑去,一片混乱。她回头,再也没有看到姆妈的衣角。她往回跑啊跑啊,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叫,她明明看到了姆妈的手镯,一眨眼,又淹没在人海。周围没有一个人管她,她在雨里跑着哭着跳着喊姆妈,没有一个人理她。她被青石板拌了一跤,左手的手掌和手臂被石头印出了血印。她觉得好疼啊,她站起来,继续跑。裙子上绿荷不知什么时候被泥土浸染,再没之前光透亮丽。她环视周围,雨点儿打得她生疼,一个阿哥将她抱到了屋檐下,拉住她,不让她出去,任由她如何挣扎。她哭着哭着声音小了下来,大概是哭得没有了力气。
大风大雨一阵,骤停。骄阳探头,一条彩虹架在山间。彩虹好漂亮啊,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种色彩都那么绮丽那么明亮,她睁大眼睛,好美啊。她从未见过这彩虹,她惊呆了。张口注目,等到颜色一层一层变浅,等到彩虹从山头一点点变淡,身体也越来越小,索性最后不见了。她回味着七彩練,手心传来阵痛。她收起目光,又回过神来,姆妈,姆妈不见了。那五彩斑斓没有丝毫减退她的害怕与忧伤。她继续往回跑,认真找寻她和姆妈走过的每一段路的每个角落。她去茶馆去凉亭去湖边去卖糖画儿的老爷爷的小摊。她一直跑啊跑,跑到衣服都干了,跑到日落西山。
她决定回家看一看。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姆妈昨儿摘的荷花还在,已经焉了一大片。桌子上还有姆妈做的热腾腾的饭菜,她想了好久的小头绳出现在梳妆台。姆妈的衣服鞋子却不见了。她把家里翻了遍,姆妈都不在。她好饿,肚子咕咕叫。她扒拉着饭菜,一会儿碗底就干净了。这时,一个约摸三十左右的孃孃走进来,说,姑娘,吃饱了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姆妈。
她在红姨的绣房里待了十三年。因了天赋异禀,及自身的努力,很快成了城里最受欢迎的绣娘。连贵妃都指名要她绣衣裳。最拿手的,莫过于绿荷。
十三年。
前几年,她每年的荷花开放之际都去凉亭守着,盼着那个嗯牵起她的手拉她回家。之后,她每到下雨天就去守着,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每日有彩虹的时候,她都在三楼的绣房里看。
她不知道会不会回来。但是她会一直等下去。她想着。
但盼风雨来,留君在此地。彩虹兀自来了走了,哪管别人有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