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羡竟陵城下水
寒风袅袅,秋叶飘零,玉桂独倚苍穹之上,长庚栖息迢迢银汉,寒鸦在梧桐枝头盘桓,秋蝉于阴翳处悲歌。
他自幽篁深处而来,脚履青霜,清辉泻在他身上,宛如一座玉山,细雨浸湿蓑笠,草鞋沾染泥垢,水滴敲打竹林,清脆如珩佩之声。
他手执竹篮,不知名的香草堆积如山,脚下步如流星,溅起阵阵污水,彼时的陆羽不过只有总角之龄,眉宇间的潇洒旷达却毫不遮掩的显露出来。
盛唐的朦胧月色里总是氤氲着缱绻风流,推杯换盏之间才子醉倒在富贵温柔乡里,欢歌笑语散入满园春色,五弦琵琶不绝于耳。
陆羽即生于海晏河清的开元盛世里。
开元二十一年的一个深秋清晨,竟陵城龙盖寺的智积禅师外出路过石桥时,忽闻桥下有孤鸿哀鸣之声,遂下桥巡视,只见涓涓细流中荡漾着一只木盆,孤雁张开双翼护住盆中婴儿,智积禅师见婴儿禁不住寒风侵袭而瑟瑟发抖,顿产恻隐之心,于是将他抱回龙盖寺,亲自扶养。
两年后,禅师正在禅院里潜心打坐时,稚子在一旁的蒲团上随意轻捻佛珠,门外忽然狂风飒飒,秋叶零落散入屋内石板上,桌前的《周易》被风吹开,纸张婆娑,最终亦随风停在其中一页。
禅师缓缓睁眼,神色从容,书上有言赫然在目:“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此句意为“鸿雁翔于碧空,羽翼翩翩,雁阵齐整,四方皆为通途。”禅师遂为稚子定姓为“陆”,取名为“鸿渐”为字。
此后小陆羽便定居于龙盖寺,度过了十年光阴。
他于晨时轻敲木鱼,薄暮时闻禅院钟声,捻珠焚香,念经览书,不问三千红尘,不喜纷扰浊世,一双木屐往来于山间清泉与青灯古刹之间,亦是逍遥自在。
陆羽自幼便在茶艺方面显露出惊人的天赋,与对茶艺颇有见解的智积禅师朝夕相处后,陆羽对茶的偏爱更是超越了一切。他采摘茶叶,汲取山中清泉,潜心研习茶理,常常数日闭门冥思,只为悟天地自然之妙。
他原以为自己将会守在这一方狭小天地了却此生,不料一场突然起来的变故却惊碎了他十年的梦。得来智积禅师圆寂的噩耗后,陆羽伤心欲绝,闭门谢客,颓唐数日,只因西去的那人不仅给以自己新生,更给以自己在茶学上的启蒙,恩师慈父已走,他忽然觉着未来数十年竟无甚可贪恋了。
不多久,陆羽只身一人离开了栖息十年之久的龙盖寺,决定终其一身寻找还未悟出的天地自然,漂泊四海,云游天下,翻山越岭,伐竹渡江,以天地为衣,以风霜为食,以茶民为友,以茶叶为伴。
世间早有传闻竟菱陆羽善品茶,某日被贬湖州的刺史李季卿在扬子江畔出舟,正巧遇见了在当地考察茶事的陆羽,李季卿喜交友,便命人邀陆羽同船一叙。
两人问答茶理,自有一番乐趣在其中。陆羽对茶学颇为自信却又并不骄矜,对李季卿所提出的某些近似无知的问题,他也总是耐心解答。
陆羽对世间山河湖海之水曾品出二十种高低之分,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而扬子江中心的南泠泉列只能名列第七。
李季卿心中忽起一念,莫若考考陆羽,遂吩咐仆人取出南零水煎茶,不料陆羽仅尝一口,便连连摇头道:“此为近岸江中之水,非南零水。”李季卿遂令仆人取南零水,陆羽亲尝后,才舒缓眉头,笑道:“此乃江中心南零水也。”众人皆为之绝倒。
经此一事后,名士陆羽名誉天下,世人为之附会上一个又一个浪漫的传奇故事。
随后,陆羽又辗转多地,广交江湖好友,其中不乏李齐物、皇甫冉、崔国甫等当世名臣,陆羽与之诗词相和,扁舟高歌,从曾经一片狭小的竹林山水走向广袤无垠的天地间。
陆羽于吴兴杼山妙喜寺结识了一生最为重要的挚友,当世名僧皎然上人,其亦为南朝谢灵运的十世孙。只因皎然的那句“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两人顿时一拍即合,倾盖如故,如同高山流水相遇一般,遂结为忘年之交。
皎然喜茶,对茶具、茶理、茶叶皆有深究,他不仅在茶方面对后辈陆羽多有指导,并在衣食住行方面提供诸多帮助。皎然在妙喜寺的不远处的绍溪之滨为陆羽结庐,又为其购置众多茶具,以解陆羽财困的后顾之忧。
两人常一同乘舟游览山水,亦月下柳前推心置腹。
某日黄昏之时,皎然上人前往陆羽家中,欲把近日悟出之理分享给陆羽,带着满心期待前往,不料却吃了一次闭门羹。彼时的他柱杖回望夕阳,只怅然长叹道:“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
陆羽在皎然的陪同下,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的数年时光,著书《茶经》的想法已在他心中悄然萌芽,他已迫不及待地想把内心所想所知诉诸笔端,流传后世,不料皎然上人的溘然长逝再次击垮了陆羽,他只觉内心的空虚感甚至比智积禅师的离去还要强烈,一夜之间失去了人世间唯一的依存,宛若大浪滔天中丢失双楫的扁舟一般。
他连续数日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以求缓解挚友西去的悲痛之情,他却未能料到,酒入愁肠,胃里翻江倒海之后,醒来却依旧难以排忧。
他只能遥望明月,对影自语道:“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
是啊,知己已去,往后的岁月里从哪里复闻山间弄水之音呢?
此后陆羽毅然回到家乡竟陵城,在那里结庐为家,不理会代宗征召之意,亦不接受达官显贵的招揽之情,如同孩提时代天真的自己一般,只守着一方狭小天地,麻衣草鞋,蓑笠斗篷,著述《茶经》,了然此生。
也正因陆羽所著的《茶经》横空出世后,一直被世人当做药材的茶才受到重视,此后茶与酒一同成为了中国古代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标志。寒冬腊月里雅士围炉夜话,屋内有红袖添香,屋外有傲雪寒梅,一壶山间乳泉煎成的浓茶,岂非惬意人生?
茶圣陆羽曾作有一首《六羡歌》: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