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啊，那灰，那白

那是冬日，清晨，天将亮未亮，纯白的天与地之间，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薄的黑纱。

垂首走在路上，偶然抬头，便看见一个白发的女人。

那白，不是纯白，不是乳白，不是那般明媚的白，也不是那般刺目的白，带着些许粗糙，些许杂乱，像燃烧殆尽后余留下的一片灰烬，黯淡，苍凉——那是一片灰白。

就这样同样黯淡苍凉地堆积在一个年迈微胖的身躯上，衬出一张松垮苍老又轮廓分明的脸庞。

这个身躯在前面一步一步移动着，后面是一个男人，高大、健硕，却极其不协调地背着一个小巧的，红色的书包，小得只能吊在他背脊中央，还画着一只幼稚的唐老鸭。他的步伐缓慢又稚笨，突然，他蹲下身子不动了。

——地上，一队蚂蚁正在搬家。

他看得那样专注。眼神亮晶晶的，又像是空洞的，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

前面那个老妇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焦急转身，眼神也没有焦点地搜寻着什么，恨不得把360度尽收眼底，却在终于低头看见男人的那一刻专注了。她凝视着男人，温柔又慈祥，然后摇摇头，咧开嘴笑了。

眼神，纯净而温柔，似远山的雪，却又无法遮掩冬日的苍凉萧索。

笑容，让人想起年轻的母亲面对可爱又调皮的孩子，无奈又欣喜，却终是爱的。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年迈的母亲和智障的儿子。

她叹了口气，渐渐走向男人，也蹲下，伸出手，抓过男人的一只手，又拿过男人的另一只手，把它们合上，再放进自己的两只手里，包裹，然后举起靠到嘴边，轻柔地一吻，接着往里哈气，哈了几口暖气，像是感到手心里包裹的东西有了暖意，才放手。又解下男人被自己抓得松垮的围巾，展开，铺平，抚顺，折叠，最后将它绕在男人的颈上，然后收紧、系好。

这才叫人看清她的五官，有着岁月刻画的皱纹，有着美丽的远山眉，带着江南水乡般的温柔恬淡，年轻时的端庄柔美依然可寻。

做这些的时候，她也依旧凝望着男子，寂寞又悲凉，像她灰白的发；也有温柔与慈爱，像炉火将熄时闪闪的火星。

最后，她牵起木偶一样呆滞的男人，一个蹒跚，一个机械，肃穆地走进了荒凉的冬风中。

这一切，都是那样的沉静，沉静得像无声的黑白电影默默地流淌，放映着，叫人不忍打破……

我曾看过太多的母爱，有任劳任怨，有望子成龙，也有娇惯宠溺；也曾看过无数的色彩，红似火，蓝如潮，粉如霞，却从不曾见过这样一份寂静荒凉的爱，不曾见过这样一片灰白。

我想，如果生活的火焰无法旺盛与鲜艳，那么，余下的一地灰烬与远山的白雪已是一片最叫人难忘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