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有爱恨嗔痴,有喜悲哀愁,一旦走入便,过了奈何桥,饮下孟婆汤,此生的情缘便忘得干干净净,重新踏入黄泉等待来世和轮回。
太虚幻境册子上的判词和红楼梦曲,他人皆是一人一词一曲,只有黛钗两人全系合写,一一成为对比。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前句宝钗,后句黛玉,一德一才。
有个金玉良姻,又有木石前盟。宝钗是山中高士,黛玉是世外仙姝。
黛玉体弱畏寒,不断温补之药;宝钗偏偏就有胎里带来的热毒,须得千难万难凑齐药料,配成冷香丸。这是一冷一热。
有对比,也有相同。玉带林中挂,是寂寞;金簪雪里埋,还是寂寞。
黛钗分属不同的世界,同居大观园,生活却格格不入。她们的交汇点在诗词,也在宝玉身上。惟其如此,她们终于成为金兰之契。这种不太可能的结果,尽管出于宝钗的主动,实际上表达了作者的愿望。不然,何以黛钗合一?
然而,为什么非得黛钗合一?
还得回到太虚幻境。
警幻仙子演罢全套《红楼梦》,见宝玉甚无趣味,不明其中深意,“便命撤去残席”,送他到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及其奢华,“更可骇者,早有一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此美何人?兼美就是秦可卿。“情可亲”爱的对象必须符合理想。理想的对象,必须兼具两种不同的性质,代表两个世界,体现两种不同的美。任何一半的缺失,都将使理想的爱情无以完成。兼美者,兼黛玉宝钗之美也。鲜艳妩媚的宝钗,代表了爱情中的现实一面,代表了感官的愉悦;风流袅娜的黛玉,则代表爱情诗意的,超越现实的一面,代表爱情中的精神享受和爱情的升华。
宝钗通达世故,处事圆滑,对上柔顺,对下随和,她的精明纯为自保,无意害人。这种态度,未尝不是作者所赞赏认同的。
黛玉不入俗眼,在于与现实世界违逆。很多时候错误并不在现实本身,而在于她错误乃至病态的反应。大凡有理想者最易凡事苛求,一味求高而忽视客观现实,因为所求甚高,故不能容人容物,清高以转而为刻薄,益发不见容于当世,其失败断乎难免。
现实和理想从来都是一对矛盾,一个人不能没有理想,但也不能脱离现实。在宝钗和黛玉身上,作者皆表现出一种矛盾态度,或明贬暗褒,或明褒暗贬,每个人都有不容拒绝的美,同时又都不完美。
宝钗清高,故比之以山中高士。黛玉生活在她自己营造的梦幻世界,甚至不能承受一只螃蟹,一块烤鹿肉,故比之为世外仙姝,山中高士还是世间人,世外仙姝早已逸出世外。
完美的女性是黛钗的合一,理想的爱情只能从每个人身上获得一半,在此意义上,黛玉的不完善与宝钗的不完善没有区别。
爱情的理想主义者,和一切的理想主义者,其致命的弱点是,永远不能为理想找到现实的道路,他们的归宿只能是,要么放弃,要么失败。对于贾宝玉,处境的残酷更在于,他连在放弃和失败之间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即使宝黛爱情历经风雨,成功捱到“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那一刻,宝玉获得的仍将是残缺的、失去了现实根基的理想,是美轮美奂的空中楼阁,它在让精神享受诸神的华宴的同时,让肉体饥饿而死,这可能吗?
中国的悲剧常常用出价代替古希腊悲剧中不可避免的死亡,免除了腥风血雨,披上温情脉脉的面纱。肉体的死亡避免了,然而心呢?
彼岸之所以为彼岸花是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