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不同国家的文学作品总会因为它们的民族而对我形成一种较为固定的印象。比如欧洲文学像精致优雅的瓷器,总带着一股莫名的贵族腔调(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读的基本都是译本,理所当然地有翻译腔);拉美文学是彩色、斑斓的石头,躺在清澈的河底,鲜艳亮丽;中国文学大概是一坛陈酒,它酿得太久太久了,醇香浓郁,关键是急躁不得,必须小口慢慢品尝,层次递进,入口微苦的是先秦的风雅颂,慢慢漾开的是魏晋风度,唐宋的诗篇惹满口甜香,从舌根蔓延的辛味是明清小说,咽下肚还能勾起的回甘是现当代文人的反思……有点扯远了,我想说的其实是日本文学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细腻丝滑,像一幅画。而这本《雪国》,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封面上大片大片的雪景以及其中毫不掩饰透露出的孤独之感。
看完这本书之后我好像并不意外这是一个悲剧,必须说一点,我并不喜欢badending,但是这本书让我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这样一个结局。我曾经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川端康成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从头到尾用的都是细腻悲伤的笔触,他自身的孤独感早就随着心思和笔墨浸透到字里行间了。这本书里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告诉读者:“如你所见,这确确实实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又或许是因为在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在看到腰封上“川端康成极为欣赏纤细的美,喜爱用那种笔端常带着悲哀,兼具象征性的语言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这段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这会是个好故事,但不会是个幸福故事”的心理准备。如同上一段说到的,最初吸引我、使我接纳这本书的就是它的孤独。
在《雪国》里,男主人公岛村,生活阔绰,玩世不恭。他细腻、敏感、富于幻想——简直具备了艺术家的一大半品质,却是稀松二五眼地做着西洋舞蹈的研究工作,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反正人生虚无空泛,浪费一天是一天。这样一个男人在我们现在社会看来就是个扶不上墙的花花公子,缺心眼不说可能还肾虚。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在故事里却很受女人欢迎。岛村拥有两个女人,灵动的驹子和清冷的叶子,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套路有点眼熟,有些像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然而这两部作品甚少有什么关联,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作者相距太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两个故事除了这一点也基本没什么别的相似之处了。《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振保爱红玫瑰也爱白玫瑰,而且是确确实实的爱过。而《雪国》里岛村一边与驹子会面,一边又将叶子奉为心中的女神,他谁都爱,也谁都不爱。他爱的是雪国大片纯白的景,爱的是温泉蒸腾的白色雾气,爱的是初见驹子时她纯真的模样,爱的是叶子映在玻璃上冷艳虚幻的面庞——他爱的是纯粹和圣洁,爱的是一种虚无的寄托。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来自《人间失格》的大庭叶藏。虽然相比之下大庭叶藏更为消极厌世,但就我个人感觉来说二人内心的孤独的对人生的态度是差不多的。然后再提一下《人间失格》的作者太宰治,据说太宰先生与川端康成还有过一段相互看不顺眼在当时的日本文学杂志上当众撕逼的往事,原因呢?好像是相互不能理解,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在文坛已经有了一定地位的川端康成因为看不惯太宰治的作品,在他担任评委的芥川奖评选上将这位文坛新秀的名字划掉了,极不凑巧地太宰治又知道了自己没能获奖是因为川端康成这位前辈搞鬼,继而愤怒地向川端致信宣战了,吵过去吵过来,谁也没能说服谁。其实在我看来,与其说是相互不理解,不如说是同性相斥的原理,这两位大文豪在某些方面极其相似,细腻、敏感又孤独,吵架都这么与众不同。最后一个我想说的对比,是岛村与川端康成。一个词形容他们:孤独——我从这篇文章第一段就开始提到的一个词语。岛村孤独,川端康成也孤独。川端康成幼年时父母双亡,其姐姐和祖父母又陆续病故。他一生多旅行,心情常年苦闷忧郁,逐渐形成了伤感与孤独的性格,这种内心的痛苦与悲哀为川端康成的文学作品铺上了很深的底色。他深受佛教思想和虚无主义影响,所以我们所见到的雪国才会这样悲伤、哀婉,在雪白的世界里愈发虚无不真切。
最后来谈谈这部小说的创作。《雪国》很明显地是受到了日本古典文学传统的影响。日本文化在历史长河中,以真实为基础,自力地生成了“哀”的特殊品格,继而形成浪漫的物哀、幽玄的空寂和风雅的困寂。物哀的第一层次,是对人的感动,表现在文中就是男女之情;第二个层次是对世相的感动,这一层放在文中理解起来有些困难,毕竟雪国是一个远离现实的纯白世界,但若是联系一下川端康成的创作背景就可以知道,写作这个故事的时候日本军国主义正在进行疯狂的侵略战争,川端康成通过写避世、消极、虚无,用虚实相生的手法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正如日本评论家岛崎秀树说:“川端康成对军国主义是消极抵抗,《雪国》便是例子。”物哀的第三个层次就是自然物的感动,这一点不必多作解释,书中大篇幅对于自然景物的描写就是最好的证明。而幽玄的空寂与风雅的困寂,是在物哀的层面更加深入,是一种精神的“寂”,这里大概就是我之前说的“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悲伤之情”吧。总之,川端康成是以“虚无”本来面目表现社会人生的,在《雪国》里,川端康成超越了世俗道德的规范,在朦胧中展示事件,创造出一种虚幻的美,超越现实美的绝对境界。他所守望的是一片看不到颗粒的精神田野。[1]
最后,我合上书,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参考资料:
[1]桃李园中学版2010年刊号:第2期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