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摹写响彻史诗的巨大轰鸣,并刻出自己的位置,我在做。”我害怕未来,现已衰退的未来,会是一条无限延伸的群镜的走廊。两年前,理女士爱我,又不只爱我。我与任何一个想要一亲芳泽的年轻男人一样,源源不断地把我的热情献给她,她背影漠然,后脑勺却随时张着血盆大口,几乎要把人的精神吞没,再挑剔地吐出骨头架子和空荡皮囊,留下一具呆滞无神的行尸走肉永远跟着她,也永远追不上她。她迷人又危险。我独自去了东南边的一座小岛,逃避或者放逐,我希望自己可以遇见一些有趣的事情或人,让我分散一下注意力。选择海岛是有原因的,无边无际的海洋令人发疯,沙滩的沙子很软很细,当然也有坚硬的石子和碎贝壳不断刺痛我的鞋底。我踩在海边上,踩在一条又宽又长轻轻扭动的灰白色带子上,身后的暑气不断将我往前推,面前的海浪却又不断把我往后扑,我似乎是站在一条分界线上了,一把锋利刀刃正在缓慢割伤我的脚——选择海岛是有原因的,无边无际的海洋令人发疯,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擅长把人逼到绝处,虚拟的绝处,我甚至怀疑此时此刻海天相接的地方爆发出的灿金色烈焰并不单是落日的余晖,而是属于海边的人群拼命狂奔的思想,坠入黑夜之前垂死的理智。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一道人影,他应该是刚从海里钻出来,正侧着身体用手抹掉脸上的水。他赤裸着上半身,瘦削脊背微屈躬成了一个自然好看的弧度,腰部以下浸泡在明晃晃的冰冷火焰里。他的长发因为湿透而纠结在一起,贴在肩颈和锁骨上。他朝我走来。一个蓄着长发的男人。他说他叫张焰。是个唱歌的。太阳回光返照似的烧得通红,海风从望不到边的对岸气势汹汹扑过来。张焰赤脚蹲在滩边石头上咬着皮绳把他头发薅成一束扎起,这才露出他背后一大片烧伤。噢,不是烧伤,烈火图案的纹身裹住了他半个肩头。天空由橘渐紫,他抬头再一次看向我,高颧骨,黄皮肤,双眼狭长,橙黄的渔灯映着他眼里的光。海风壮阔的岛屿上,先前四散的火焰全部被巨大的海面吞没,在水下凝结成的夜谭海怪,人们逃跑的思想甫一脱离形体,就迅速窜成一缕烟,藏进天涯海角随便哪个缝隙,或许有一天能找到,过于再也见不着。张焰让我没有理由地心生好感,但我并没有对他说出这些无病呻吟的想法,只是跟他坐在沙滩上抽烟,然后残忍地把零落的火星子埋进沙里,把重重忧郁藏起来。抽烟一盒烟之后张焰就离开了,背上那团烈焰在摇曳灯影里熊熊燃烧。我结束旅行之后又回到原本的生活。理女士依然敷衍地爱着我。那天张焰衔着最后半截香烟给我讲之前的故事,他的一双眼睛令人难忘,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光芒,他爱海风吹来的一切,爱乌兰巴托的羊粪和星星,爱可可西里蓬勃的生命力,真正让我觉得奇妙的是,他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敷衍理女士的年轻人。这一点让我得到一种诡异的安慰感,并不是所有人都被理女士吊着走,理女士也不过如此。张焰的一双眼睛令人难忘。前些日子我跟我的好朋友江二十在一家酒吧消遣时光,他一边喝着昂贵漂亮的酒精一边怀念他家乡的啤酒,我也被夺命大乌苏馋得不行。台上乐队噼里啪啦地演奏,主唱跨着腿,衬衫纽扣扯松大大方方露出胸腹肌肉,他劲瘦臂膀摁住话筒架子,甩着一头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长发,稍微一侧身便露出后背蔓延的火光,他原来肩膀上的烈火已经往下裹至肩胛骨,连带右臂也攀着火舌。他远远地往我的方向看过来,烈焰腾空的一瞬间我看见他笑了,火焰令人亢奋,我恍惚是捉住了两年前逃窜的一缕最不起眼的想法,或许我也可以暂时放放理女士。江二十从酒缸子里抬头在跟我说些什么,忘了,我看见张焰在烈火里笑。张焰是懂我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张焰的歌,其实并没有我想得那样特立独行,他什么都唱,摇滚老炮儿或者小民谣,然而无论他唱什么,都像一团遗世独立的火,他在等我。等我去烧掉我那些深海埋不下的杂乱思绪。我似乎是站在一条分界线上了,一把锋利刀刃正在缓慢割伤我的脚。我的身后是深夜街道迷人的破碎霓虹,只要我退出去我便可以继续游荡生活;我的面前是张焰点燃的喧嚣火焰,只要我迈过去我便可以烧掉理女士拴在我咽喉让我爱不得躲不开的丝线。于是我双腿一蹬,睡了。江二十把我扛回去的,感谢这位朋友。如今理女士依然爱我,又不只爱我。我依然在忙碌生活里挣扎匍匐,偶尔听听歌。只是我再没见过张焰。我摹写响彻史诗的巨大轰鸣,并刻出自己的位置,我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