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乘时光去
十几年前,我五岁。
五岁的我简直是个小疯子。我大呼小叫惊飞一树栖息的倦鸟,你却教我哼唱古老的歌谣;我上房揭瓦撵得满院鸡飞狗跳,你却拉着我守在门槛上看西沉的太阳;我挥舞着树枝一连捣毁几个蚁窝,你却在地上画出房子和流云。我唯恐天下不乱,整天跟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大院里能爬的树都被我爬了个遍,王阿姨家的金毛也能被我撵得嗷嗷叫。
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养的母鸡每天都会下一个蛋,而它往往会出现在我的碗里。你那是心疼我呢,可我简直对干涩噎人的白煮蛋深恶痛绝。于是小街上时常会出现这样一幕——我在前面抱头鼠窜,你在后面举着鸡蛋追,我偶尔还会停下来冲你吐吐舌头扭扭屁股,张牙舞爪地喊:“老妖婆,我偏不吃!”你气得跺脚:“你个死丫头,慢点跑啊可别摔了!”
我没心没肺地调皮捣蛋,没完没了地惹是生非。你总说我不像个姑娘,说我蛮横又霸道。在幼儿园里,我因为一个橘子和又高又壮的男孩子起了争执,他仗着比我高出两个脑袋的身高优势对我大喊大叫,我也不甘示弱地怒目而视。你是知道的,你家姑娘哪里是个吃亏的主?在他拽疼了我的头发后,我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亮出长长的指甲抓花了他的脸。虽然自己也打得鼻青脸肿,但却因此一举成名——成就了小霸王的名号,也成为园长批评的反面典型。
晚上男孩子的父母气急败坏,登门来兴师问罪,你把我紧紧地护在身后,镇定自若地与他们周旋。我躲在你身后,偷偷抬头看着你并不算厚实的背影,觉得你真是一个大英雄。那晚你费尽口舌才劝走那凶神恶煞的一家人,关上门后蹲在我面前,我笑嘻嘻地看着你:“我没哭哦。”“没出息的人才哭。”你低声应着,用颤抖的冰凉的指腹抚过我脸上的淤青,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就掉了眼泪。
我在你身边肆意地成长,转眼就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我被父母接走,进了小学后和你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少了。后来再见到你时觉得你瘦了许多,让你多吃点鸡鱼肉蛋补补身子,你却总是不肯。
那年夏天我们一起去北京旅游,你兴致勃勃地爬上了长城,手扶清凉的青石砖,仰望飞云过天,俯瞰苍茫人寰,你在七十六岁这年和我一起站在高山之巅。你头上的银发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深深的皱纹里溢满了笑意,你有些得意地对我说:“阿婆还年轻得很啊!”我想起你在广场上挥动着红扇子步步生风的样子,不禁连连点头。你还和我约定好,来年再来爬长城。
可是这个约定最终也没能实现。
噩梦是突如其来的。你病倒了,住进了医院。那些穿白大褂的人说你是胃癌晚期,我不相信。叫我怎么去相信呢?不久前你还在广场上翩翩起舞,博得无数人叫好;不久前你还兴高采烈地笑着,和我约好要再爬一次长城。叫我怎么去相信呢!毕竟你是那样一个生机勃勃的老太太。
可你居然真的就这样迅速消瘦下去了。你开始没日没夜地呕吐,甚至无法进食,只能用输液来维持生命。我去医院看你时,你正躺在病床上安静地闭着眼睛,已经瘦得脱形。我像你从前牵着我那样温柔地握着你的手,你手上凸出的关节硌得我生疼,我强忍泪意絮絮叨叨地跟你说着话,也不管是不是语无伦次:“阿婆你忘了吗,咱俩说好要一起爬长城的,快点好起来吧,我知道你是在跟我闹着玩呢……”我分明看见你眼角有泪滑过,滴落在枕头上,也重重地砸在我心里,泪水弥漫开来,氤氲成一片绝望的海。
后来,你去了。
原谅我从未去过你的墓地,我只是在一个个寒冷的夜里梦见那个把我护在身后的略微单薄的背影,梦见鹤发童颜的你咧着嘴冲我微笑。“我们玩个游戏吧,名字叫做‘假装我们还在一起’。”我就这样麻痹着自己,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逝川流水不绝,而水非原模样。淤水处浮起水泡,忽灭忽生,哪曾有久存之例。世间人和居皆若此。”鸭长明在《方丈记》的开篇这样写道。当我读到这句话时,你已经离开我两个年头。那是数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在这个夏天,我终于决定履行约定,去了长城。这一天,热浪灼人,暑气蒸腾,我汗流浃背地爬上长城,趴在城墙上向下看,林海花潮都没有变,唯独当初陪我站在山巅的人不在了。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连同她的声音,连同她的笑语。从此我再惹出是非,再也没有二话不说就将我护在身后的人了。直到这一刻,我才不得不承认你已经离去。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眼泪决堤,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明晃晃的日光,我泪眼模糊,恍惚之中却听见你忿忿地骂我:“真没出息。”
春去秋来,我不动声色地长大,敛去了顽劣的性子,记忆收进心里。我渐渐变成了你心目中女孩子应有的样子,开始学着低声讲话,温柔地笑,写一些伤春悲秋的句子,却始终不敢提起你。
当记忆的闸门开启,我与你的过往便呼啸着翻涌而来,它们重重地击打着我,几乎要把我淹没。只因怕触及那些尘封的往事,我才迟迟不敢将无声的记忆搅扰,却没有料到你始终停留在了这片记忆里,没有乘着时光离我而去。时至今日,你依旧可以轻易触痛我的神经,追忆至此,我几乎连笔都握不稳,泪水汹涌而下,却再也听不见你骂我一句:“真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