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一
火车还在有节奏地前行,踏着山河一步一步走向黑夜深处。一股夜风横冲直撞地钻过整节车厢,惊醒了许多混着油腻膻味的睡梦,也悄悄掀动了她的裙角。
有意无意蹭过我的脚踝,有些痒。
我没有缩回脚,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群山的轮廓,它们在黑暗中长久沉默。
风吹走了积雪,风火群山褪了银装。
命运吹来无常,悉数堆在你的手上。
我已经注意她很久了。
那个姑娘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在我身旁坐下来的,到了凌晨四点又起身离开。这期间她的座位没有变过,反而是我,先是坐在她的邻座,然后换到对面,最终满足地坐在了她的右前方。
如果稍稍换个慵懒的姿势陷在座椅中,把头轻轻向右歪,再适当地把下巴抬高一些,我就可以假装不经意地用余光窥到她的手。
“右前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暧昧。
我不关心她的长相如何,也不关心她的情感和工作,更不关心她此行的目的。
我独独喜欢她的手。
这双手,我真是不愿意简单地用“白皙”来形容。
我想我终于知道风火群山的银装去哪里了。
她不属于这片高原,又或者,她就是雪域的本身。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追踪她指尖的点点星火,头是昏昏沉沉的,但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敞开明亮。我能敏锐地捕捉到她双手所有细微的纹路和她压低嗓音轻咳时颤抖的尾音,浑身的血液从脑子一股脑儿地奔涌到了心。
我甚至觉得她手背微微凸起的血管中奔流的不是血液,而是藏北羚羊的泪滴,是鼻息间消散的烟雾,是林间清晨的浓重雾霭,是碧水青天间的天光云影,是纳木错水面的万丈金光。
昏黄的灯光下,那抹白亮得几乎有些刺目,我的心无端悸动了许久。如果一个人的视线有边缘,所见皆能被装裱,那么我已然将那抹白悄悄珍藏。
于是我永远地拥有了风火群山的雪顶。
我想告诉她,自她出现之后,我手中无趣的散文开始颇具味道,身后藏族阿克泛着酒气的鼾声也变得动听。
如果可以,我想告诉她这些。
但是我不会。
我是一个趑趄不前的人,是一个连形容复杂都会用“佶屈聱牙”的人,既不喜欢跨越界限,也不喜欢被谁知根知底。
这像极了一场暗恋。
可是暗恋是什么?
暗恋是尚能解渴,未曾饱腹。
我喜欢她的手。
我只喜欢她的手。
人们总是在盼望里行走,盼望着另一种生活,盼望着下一处风景,盼望着再一次重来。其实哪有那么多值得盼望的事,走到眼前了,才发现之前的憧憬往往只是镜花水月。
我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多岁离家时的一腔孤勇,背着包寻访各路山川,盼望用双脚丈量土地,用双眼洞察人世,妄想倚仗一支笔写尽世间百态,到头来也不过是在报社打杂,日子得过且过,被一次次派往穷乡僻壤。
我从前厌倦了漂泊,不愿向万物借光。
如今仍然奔波在路上,这也算是无常。
这双手给我片刻的依托,我拼命用余光汲取,哪怕这还是镜花水月,我也不敢浪费一丝一毫。
我抬头望向窗外藏北高原的夜空,银河唾手可得,炳如观火。
可绿度母听不见我的愿求,怎么都不肯借银河来为我搭桥。
二
藏区一入秋,天气骤然就冷了。坐在火车上,夜风仍是一阵比一阵急,我裹紧外套取暖,无奈裙角还是一次次被风扬起。
好在今夜的月亮比平时更夺人心魂,不知是因为这天气,还是因为它也是你心软才前去点亮的一盏。
不知被谁点亮的月亮,照得我心好痒。
我知道他一直在看我。
从我们见面的第一眼开始,从我在他身旁坐下的那一刻,在所能找到的一切空隙里,他一直在看我。
他原本安静的坐在邻座翻看一本书,后来不知为什么就起身换到了我的对面,在座椅里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姿势之后,就不再有多余的动作。这期间没有变的是他手里的那本书和那双追随着我的眼睛。
即使是余光,也灼人。
我知道,他看着我挽起头发,看着我揉捏酸痛的手腕,看着我撕开咖啡袋,这些动作他都目不转睛。
但他不必知道的是,他在看我的同时,我也在悄悄注意着他。
他坐在我的右前方。
“右前方”意味着我只消一抬眼就能清晰地勾勒出他半张脸的轮廓,而我的头发垂下的那一缕,将我的眼睛和心事遮掩得恰到好处。
我喜欢他侧脸的轮廓,不知道是什么将他的轮廓削的这样锐利,像初雪消融后棱角分明的风火群山。我更喜欢他的眼睛,那弧度比我拿过的所有手术刀的线条都要流畅,但他的眼神又分明流澈,仿佛能把一切锐利都变得无比柔和。
我想起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想起可可西里百兽的嘶鸣,想起静水流深的湖泊,想起今夜窗外完整的银河和那盏月亮。
是了,他的目光就是那盏月亮,但与月亮不同的是,它是灼热的,照得我手微微颤抖,脸也发烫。
他一定不是藏区的居民,或者说,他就是月亮的本身。
我起身收拾了很久,将行李架上自己的杂物悉数收入包中。离火车进站还有几分钟,我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想了想,又递给他一支。
我只是在追寻一种仪式感。无法否认的是我已经到了对暧昧都万分诚惶诚恐的年纪,这样的仪式感,不过是为自己找一个借口。
离别应该是云淡风轻的,就像我无论多么心动,到最后也只是给他递了一支烟。
他接得很慢,我想他一定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即便是像我这样一个陌生的女人递给他一支烟,他也没有从牙缝里抛出任何疑问句。
这段时间足够了,足够我用视线仔仔细细将他的轮廓再细细描摹最后一遍。
在最后一口烟雾消散之前,我起身离开。
我听见身后有声响,但是我没有回头。
凌晨四点的站台,藏区的月光像一池水,将万物浸得透亮。我也沐浴其中,疲倦伴着夜风潮水般突然袭来,我几乎站不稳。
总要屈服的事实是,我终究只是个普通人,一辈子会有无数次求而不得。手术台的无影灯或许能隐匿我的纰漏,却无法消磨我鲜血淋漓的记忆;院部可以宣布我免责,我却逃不过自己的良心。我是注定要将这痛苦背负一生了。
我知道,过了今晚,我会将他的轮廓和目光统统忘却。
什么叫做孤绝如初见啊,歌词里说了,那是因为人生不能太过圆满,求而不得未必是遗憾。
不过是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