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母女的战后哀歌

——读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处女作《远山淡影》

首先，翻开这本封面十足写意的《远山淡影》，内页正是石黑一雄先生的黑白肖像。眼镜后深沉的目光似乎还蕴含了戏谑，灰白夹杂的头发蓬乱胡飞，嘴角泛一抹笑意。这样看来他更像是一位艺术家而非作家，因为作家之为伟大者，皆由于深感痛苦而文思勃发、辍笔不耕，而艺术家则往往用乐观的形象游走世间。阅读完此本书后，我的猜想被印证了。正如同石黑先生有些不羁的外貌，他的字里行间充斥的是国际性高度的思索，以及有些辛辣的幽默。

石黑一雄是日裔英国小说家，1954年出生于日本长崎，1989年获得“布克奖”，与奈保尔，拉什迪并称“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与鼎鼎大名的后两位相比，石黑夺得诺奖有点爆冷之感。虽然身体中流淌着大和民族的血液，可石黑早年移居海外使他自己坦言:“日文写作很烂。”这缺乏原住民式乡愁体验的境遇，一方面使得石黑的作品并没有强烈如另外二杰浓厚的民族特色，在另一方面却可以模糊国界种族的狭隘之分，所以具体表现到文本就是:在小说中故意地不如实描述具体场景，使读者置身云雾之间，真正做到了——写一处面目模糊之远方，暗指真切世界；塑造远影淡出群像，实在暗喻全人类。他国际化的思考角度令人拜服。

从石黑处女作《远山淡影》中能得到怎样的信息?这和他获得诺奖有联系吗？我将结合原文简要分析以上这两个深层的问题。

《远山淡影》以一位战后远赴海外的长崎人悦子为第一人称视角，通过倒叙和回忆的方式，编织出一个亦真亦幻的故事。开篇，一幅阴冷的画卷展开，悦子的大女儿景子自杀身亡不久，她和外国丈夫生下的二女儿妮基前来探望母亲。大女儿的离去仿佛唤起了母亲悦子久远而五味杂陈的记忆，这触发了她内心长期以来的担忧即是:当初自己选择离开日本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她给二女儿讲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托名为“以前认识的人”。这故事长至小说结束，而随着悦子的记忆溯洄，我们惊异地发现她故事里的母女佐和子与万里子，竟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扭曲关系。“我”是现实中的悦子，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那时战后的日本长崎整体气氛是阴沉压抑的，“我”怀孕数月，和丈夫绪方二郎一同住在常见的职工公寓里，有天，河对岸的破房子里搬来了一个神秘的女人，领居们对她议论纷纷，因为她看上去年纪轻轻却有个十余岁的女儿，这个女人似乎傲慢冷漠，和美国大兵也在交往，并不合群的她却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星期后，“我”和她们成为了朋友，女人名叫佐和子，她女儿叫做万里子。母女俩生活没有着落，可以说是很窘迫。以前佐和子住在长崎城里的伯父家里，搬到郊外以后，她请求“我”帮她找份工作。一个精神寂寞的孕妇和这对神秘母女的友谊在那个夏天就开始了。

总是忙碌的佐和子请“我”代为照顾万里子，很快“我”就发现万里子和别的小女孩并不一样。她性格孤僻怪异，和男孩子打架起来也不让分毫，来回念叨河对岸有个女人叫她去作客，甚至只和猫玩耍从不与同龄人交往，她的诡异怪异行为虽使“我”毛骨悚然，可“我”还是无微不至地关怀她。

佐和子万里子母女相处模式十分扭曲。佐和子口口声声将女儿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万里子更好，所以她在母女关系中处于绝对强势，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佐和子对女儿就算是关怀甚少也也要以最严格的标准来要求万里子。

十余岁的孩子正处于性格成型期间，缺乏父母关爱的万里子养成了乖戾孤僻的性格与佐和子关系匪浅，她明明喜欢安子阿姨，喜欢小猫，讨厌美国酒鬼，在外人“我”的面前直说“他就像一头猪。”母女两个仿佛是在相反方向竭力生长的两棵树，然而老树却要用遒劲的根将幼苗紧箍，逼迫它务必和自己生长地一致——或者是生长成为老树期望的那样。

佐和子在精神上漠视女儿，更经常动手。我对书中描写的佐和子狠狠地打在万里子的背上印象深刻，伴随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嫌恶的眼神，命令般冷酷的严语文，万里子的躯壳和魂灵都痛不欲生。所以，在佐和子决定带着她还美国“猪”共赴海外前，万里子就尝试过自杀，只不过被佐和子当做了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的意外。当一个小孩只能用放弃自己生命来阻止母亲冷硬步伐时，是有多绝望，我读书时尚且没什么感觉，直到彻底明白石黑一雄的狡猾的布局，真相大白尘埃落定时，眼眶才泛起了酸，万里子那倔强瘦小的身体下，没有粉红没有温暖，有的只是一颗千疮百孔的童心。

“我”的故事讲到佐和子母女去美国就结束了，可是在这些淡淡愁绪里，云雾般缥缈诡谲的故事里，还有许多作者的匠心设计。在结尾倒数第三页，母亲佐和子也就是悦子“我”的心里防线彻底崩溃，两个母亲之间主代关系在五天的回忆往事中消磨殆尽。悦子在和妮基告别是说道故事里佐和子与万里子去港口那天，悦子说:“哦，没什么特别。我刚好想到，就这样。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做了缆车。”淡淡一句就戳破了悦子在整本书中精心设计的谎言，她假借佐和子讲出的故事全是她和景子的痛苦往事。作为战后的日本人，悦子痛恨长崎的一切，死气沉沉弥漫了整个天空，她的伯父家安静地象一座巨大坟墓，象征着一成不变的日本传统生活，而美国人弗兰克虽然品行各种不端，但是他是带她逃出绝望迎来新生的唯一希冀。美国，异国他乡虽然陌生可却象征着无限可能，悦子的战后创伤无法愈合，她对故国的叛离与渴求安稳度日的女儿针锋相对，女儿景子极度缺乏安全感，暴烈地极端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她还是和当年小时候一样，想用放弃生命的决绝来惩戒母亲。一场战争，几乎毁灭悦子的国家，确确实实地毁灭她的家。悦子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自欺欺人地编织出佐和子的故事，在那里，她作为局外人，终于可以无条件地宽容和包容女儿了，可悲可怜，然悔恨如同远山淡影，朦朦胧胧，不可断绝，直到悦子的生命终结，她的悔恨与自责都不会消弥。

石黑一雄先生之所以获得诺奖，是因为他的国际化视角与思考深度。与传统日本作家相比，石黑先生几乎不涉及性或者是哀感十足的病态颓靡，他用语平淡扎实，克制的感情下波涛汹涌；与传统欧美作家相比，日本人的心思缜密特质又使他大放异彩，他细致地刻画主人公悄然变化的情感脉络，精确地把握哪怕一瞬间的变化，笔力雄健而富有天服务，他的成就是全人类层次共有的，石黑一雄先生值得被敬仰。

石黑一雄先生不是高产的作家，至今也只有七本作品，然而我感激上苍让我遇到这位伟大的作家杰出的处女作，我将在探索这位大师的路上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