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泥的后人,黏腥的乡土养育我直到十岁时被领回城市生存。我用严肃的“生存”来描述城镇,绝不是故作清高贬城扬乡,而是深切爱怜着那处现今无踪的乡屋。清晰记得,它通体暗粉,三层,是简单常见的乡下小洋楼的样式。犹记牙齿般整齐排列的外墙砖已经有些旧,一如乡屋里我的外婆,为岁月洪流冲洗,失掉少艾模样,整个缩水成为时间的核桃皮,满兜包着的是酸辛与风霜。
乡屋无名,但这无损于孩子们对它探索热切。我与表弟的童年是一起在乡屋里度过的。里外三层,天台鸽舍,屋后猪圈,蠢憨黑狗,野性花猫,还有满池的鹅和鸭……都留下稚童斑驳的记号。我们两个有着绚烂的秘密——弟弟是满园树木的总司令,我则号令全部的家畜。我们两个彼时终日游荡在田埂,山坡,池塘和水库。疯玩的稚子样貌,至今已经模糊,即便是揽镜自鉴抑或凝视表弟的脸庞,我都再回忆不起,乡屋百树的花期和我们亲手埋葬过的小狗。
乡屋其实平庸,无甚特殊,然少时总滥用电视剧里可怕的情节,在二楼深处的浴室、底楼暗处的库房中构建出面目可怖的鬼怪,但被自己脑中幻象惊吓过后,鬼怪的脸便转瞬消失——我远离乡屋,乡屋遗忘我的诅咒原来那么早就有了预见。
获悉乡屋被判处死刑是在高三,缘因我的老家将被夷为平地,以便修建单调高效的工厂。我不论如何想见乡屋最后一面,却被所有亲戚以特殊时期婉言劝退,学习紧张其实不是借口,我乖巧地没有再坚持。漫山遍野疯跑的女孩在钢筋鸟笼困住太久,早失了飞翔的本能,再见故屋不过徒增悲怆。即便在高考结束后,我亦没有去看过乡屋的尸体,惧怕睹物思屋的表面下,是对乡村正在逝亡的深谙,我失去童真,不可不紧握世故。
乡屋离去之前,外婆一家早已经寻好新房,它体内能用之物尽数搬出,其实它在肉体上毁灭前,身为房室的功效已被剥夺,它早就死去了啊,念念不忘它的我不过借此怀念童年的无忧,以反驳如今为生活所迫的窘境和灵魂干枯的缄默。利己是人类的天性,善于遗忘更是我们熟练使用的手段。
始建于四十余年前,为人类所铸,为人类而死亡的乡屋,没有生命,它更没有见证我和表弟的天真无邪,它默默矗立在农村的天幕下,它静静躺在雾霾的坟墓里,我不为它流泪悲秋,我给它起了名字,还常常在心里默念。
终于整整一载,在正月初一,全家八口人尽数回归乡屋的废墟,我们来到山上,受冬日将结束的彻骨寒意,我们轻触黄土,细细地捧起来捻磨,全家人没有忘记乡屋,我们用同先祖如出一辙的朴实无华的祭祀,给予乡屋最后的安抚。
最后,安宁下来的是乡屋的精魂,更是在黄土地上生存繁衍的我们的心。
心安处便是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