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洛丽塔》读成诗
[始]
我觉得我并不曾真正地生活过。
我总是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观察我的生命,只拓展了自己的某一个侧面。
作为个人,我是贫瘠的,而你一直以来都比我富有。你在所有的空间里盛开,你与你的生活处于同一水平;而我却总是匆匆奔赴下一项任务,仿佛我们的生活永远只能在稍后才真正开始。我开始思考,什么是应该放弃的次要的东西,放弃了它我才能集中精力追求最重要的。而归根结底,只有一件事对我来说是最主要的,那就是和你在一起。
——[法]安德烈·高兹
以上这段文字一直被安放在我的收藏夹里许久。此刻,在我写下阅读《洛丽塔》带给我的触动时,在我幻想自己就是亨伯特时,我希望,借它作为我灵魂的序语。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阅读过程中心情沉重的时刻占据多数,偶有轻快的时分,后又被窒息的爱和巨大的压力给吞没。我不想也不能把对此书的感受停留在“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粗浅认知上,但由于我西方文论功底的贫弱,使得我无法从一个高度理性的视角去剖析这样一部已经被名家公认为经典的著作。我担心我幼拙的观念令人读来仅剩通篇的尴尬。动笔之前内心的忐忑仍一刻不得消停。最终决定记下我的一些随想,算得上是读书笔记的一些内容吧。当然我也查阅了与此书相关的部分资料,以期为我的感性认知减少无病呻吟的成分。
《洛丽塔》像一首诗。纳博科夫很优雅,《洛丽塔》也很优雅。文字迷宫似的,让人参不透的优雅。以及,未曾消停一秒的诗意。
[关于人物]
史铁生在《务虚笔记》里这样写道: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我的位置;我爱着她,爱着你,其实只不过借助别人实现了我的爱欲。
在很长的时间里,亨对洛都是一种借助。洛对亨又何尝不是?不然又怎会飞走?爱情是双向的事,他们之间不叫爱情,只是需索。
洛丽塔早早学会手淫跟做爱,算不上是世俗定义里的乖巧女孩儿。尽管如此,年龄与心智仍然表明她是个孩子。性,在她的世界里,宛如一种不被排斥的东西。对于亨,她只是“不反感”。她的主动勾引于我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异性——她可能会主动吻任何一个她不反感的男人。所以面对亨伯特焦急的问询,她大笑却一言不发,面对亨伯特殷切的期盼,她却说:你疯了。亨伯特用成人世界的法则暂时拴住了洛丽塔,而洛一开始也并不排斥这种相处,甚至用肌肤之亲做筹码换取高额的零花钱。她身上充满了年轻女子的荷尔蒙气息,她洞察自己的吸引力。当她知道河边有个男人正注视着身着泳衣的自己,便故作放荡地与小狗嬉戏,展现出过度的兴奋。她不去隐藏自己。岁华渐增,洛逐渐不能从这种畸形的家庭关系中获得乐趣。于是洛问亨:“我们这样在闷热的小木屋里生活,一起干着龌龊的勾当,行为举止始终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究竟还要过上多久。”
洛丽塔像只蝴蝶,翩跹是其本能。无法安于现在,毕竟未知充满了诱惑。
[关于情节]
故事的情节相当简明,没有过多的周折,只是一些必然的发展。这些转折被诗意的文字拉得悠长。我一边阅读,一边零碎地记录,生怕遗忘。而其中最大的转折点出现在洛丽塔离开之后。
女作家伊丽莎白·珍威:“我认为亨伯特的命运寓有传统的莎士比亚性质的悲喜剧意味……亨伯特是个受情欲驱使的普通常人。他的觊觎洛丽塔到了不把她当作人的地步,只把她看作梦想虚造的肉体——这种狂情还不是宇宙性的,历史永恒的?”
可是,在洛丽塔离开之后,她才真正成为洛丽塔。不再是“梦想虚造的肉体”。
初识,于亨伯特来说洛丽塔对他的吸引是他依赖洛的原因,洛丽塔能满足他对性感少女所有的欲望,所以他一见到洛就为她痴迷。他依赖洛,因而渴望占有洛,拥有洛,但归根结底是利己的。故事之外,大部分人所谓的爱也具有这种依赖性,不独立的人格总会希冀他人满足自己的欲望。真正的爱是没有目的的纯粹的爱,亨对洛纯粹的爱体现在洛失踪后。亨没有因为洛的离开再去寻找下一个性感小妖女,虽然他曾经幻想过猥亵他和洛丽塔的孩子小洛丽塔。但在洛丽塔消失后,他发疯似的寻找洛,他的所思所想都在追随洛,并不想找寻下一个纵欲的对象。甚至当他见到身材臃肿,怀有他人骨肉的洛丽塔时,只希望带她走。此时洛丽塔已经不再是性感少女,可亨伯特依然爱她。在洛丽塔面前,亨伯特忘记周遭,目之所及,心之所向,唯她而已。
所以亨说洛丽塔可以枯萎,可以凋谢,但只要望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亨对洛的感情已不单单是性欲驱使,而是真正的爱了,也许在他们的相处中爱早已存在,只不过随着洛的离开亨伯特才强烈意识到。
大概,应了人们常说的“失去方知珍惜”?
[关于环境]
汽车旅馆是被作者反复提及的场所。它们喧闹、肮脏、粗俗。使我联想到汽车工业的发展,联想到城市化的飞速进程。“汽车一举扫荡了闭塞的小镇社会原有的众多规则。……密封的小轿车成为中产阶级的私室,成了冒险的年轻人放纵情欲、打破旧禁的地方。”这一切,纳博科夫是亲身经历和亲眼目睹的。他选取汽车服务业作为写作对象之一,大抵有用汽车旅馆这面镜子揭示社会生活的粗俗面之意吧。
从亨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苍翠的橡树前面加油站朴实明亮的设备,或者看着一座远处的小山——虽然满是伤疤但仍未被驯服——从想要吞没它的那片不断发展农业的荒野上挣脱出来。”亦可看出其对原生自然的爱慕与留恋。“满是伤疤但仍未被驯服”,是人主观情感的融注,是倔强个性的表达,是在周遭被吞没的污流中独醒的痛楚。人在看风景,人也站在风景里。
纳博科夫在《一本名为〈洛丽塔〉的书》里写到:“他们说《洛丽塔》是反美的。这一个罪名比起愚蠢地说淫秽不道德来使我痛苦得多了。因为考虑到深度与广度的问题(一块近郊的草坪,一处山间的草地),我设置了许多北美场景。我需要让人心情振奋的环境。”他的确做到了。书中对自然环境的描写有如鬼斧神工,任何溢美之词都相形见绌。大段大段对沿路风景的细描,诗一般朦胧,诗一般清晰。
“我们贪婪地吞掉那一条条长长的公路,屏息肃静地开过它们那光滑的、舞池似的路面。”
这令我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一部名为《末路狂花》的公路电影。之所以将其归为“公路电影”,是因为电影中的大部分镜头都是主人公驾车飞驰在一望无尽的州际公路上,两旁是北美大好的自然风光。这是一部关于逃亡的电影,处处充满及时行乐的享乐主义味道。亨与洛的奔走,也像一场逃亡,是一种躲避,一次深不见底的快乐。
[终]
纳博科夫在《一本名为〈洛丽塔〉的书》一文中记述了《洛丽塔》问世的艰辛。幸而纳博科夫是个活得明白,看得通透的人。他深晓社会的规则,透析世人对《洛丽塔》的初始看法,同时毫不隐匿地表达他对《洛丽塔》炽热的爱。文章最后,纳博科夫说:
“通过阅读虚构小说了解一个国家、了解一个社会阶级或了解一个作家,这种观点是幼稚可笑的。可是,我的为数不多的知心朋友中有一位在读了《洛丽塔》之后发自内心地担忧,说我竟然生活“在如此令人沮丧的人中间”……
然而我的悲剧是,我不得不丢弃我与生俱来的语言习惯,丢弃我的不受任何约束的、富有表现力的、可以得心应手驾驭的俄语,代之以二流的英语……”
好像颇为无奈。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纳博科夫毕竟是因为局势动荡离开故乡俄国,辗转而至美国的。一个因为客观原因背离家乡的人怎能停止对故乡的追恋?尽管他的各项事业并为因背井离乡而荒芜,甚至蒸蒸日上。但内心孤寂的情感还是会在某个时刻喷薄而出,把人浸在窒息的伤感中。
无论是《洛丽塔》还是纳博科夫,都显得成功又孤单。
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种情感,它们稀少珍贵。
而“生命是闪耀的此刻,不是过程,就像芳香不需要道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