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那片土地

守望那片土地

——采访一位独居的农村老人

现在的年轻人都渴望到大城市，村子里越来越空，越来越像没有护工的养老院。茶余饭后，也只有老人和老人相互慰藉，守望着他们的土地。

我生于1937年，抗日战争打响的第一年。从小，我便是在抗日的炮火声中长大的。对于五岁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是后来常听那时候的大人们说起。因为战乱，我们常常要全家躲进山上的土洞里（就是防空洞），每天各家强壮一点的成年男子会轮流到村里，然后带回来一些吃食和水。和我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们也常常用锅底把脸抹黑，不然是会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听着外面的炮火声、子弹声打下来，就像是山上爆发了泥石流，石头噼里啪啦的砸下来，要把地面砸穿个洞。以前村子周围的山上有很多的laidai（北方的老人把“狼”称作“laidai”这两个字现在输入法里已经没有了），就是因为打仗的枪声，把它们都吓跑了。

六岁那年，我上小学。学校里除了学习课文、算数以外，还要学习日语。老师每天在黑板上写上两个日本字，下边注上汉语的解释，然后大家一起跟着念，先生说，是日本人让学的。这大概是我到现在为止唯一学过的外语了。孙女回老家的时候我还常常问她：“你们学校里天天学外语，你都会说么？”孙女总是摇摇头说：“说的不太好。”我便会特别骄傲的告诉她，我还会说日语呢，其实到现在七十多年过去了，我会得也就只剩一个“八嘎”了。

以前的人都重男轻女，不生个儿子决不罢休，其实我也是。我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农村人都不怎么会供孩子读书的，大家都觉得，读书没什么用又不能换粮食，而且家家都很穷，饭都吃不起，还哪来的钱念书啊。记得当时要交学费，就几毛钱的学费却还要等我母亲买了家里种的蒜才能凑上，但家里还是坚持把我供书到了六年级，父亲总说男孩子还是要多读点书才行。本来我是可以出来直接留在小学教书的，但家里没有男丁，人口又多，活多的做不过来，我也就跟着家里一起下田种地了。但我还是喜欢看书，喜欢写字，喜欢各种算数题。家里有笔墨、有纸砚，没事的时候便拿出来写几笔。现在眼睛花了，孙女就给我买了个放大镜，墙上的地图贴了好多年，已经黄的微微泛着白，我还是舍不得扔，我喜欢看各个国家、各个省份的风土人情。活了一辈子，我还没出过我们镇呢，总觉的看看地图、看看书就像到处都逛过了一般。

我有五个女儿，却只有一个儿子，儿子最小，是家里的宝贝蛋，大家都宠着，脾气大得很。我的四女儿刚出生二十几天就病死了，死的时候甚至连名字都没来的及取，我老伴年轻的时候不怎么提起这个短命的孩子，到老了到时常说起来，她总是说，要是这个女儿还活着，一定是最俊儿的女儿。我的另外四个女儿小的时候学习都很好，可是家里穷，没钱供她们读书，都早早的留在家里种地了，现在也自然都是农民。我二女儿力气很大，十七八岁的时候一天就能挣上七八个工分，快赶上一个成年的男人挣得一般多了。以前的人，不兴嫁的太远，我四个女儿里，三个都是给了本镇上的人家，其实闺女嫁人的时候，我也有过考量的，不过也就只是看看哪个村子柴火多、土地沃罢了。

我们村的土地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别的村子，是又糙又硬的沙地，但我们村的却是黄土地，躺在上面，阳光照下来，暖在心里。我喜欢我们村的地，让我踏实。年轻的时候，我当过我们小队的队长，一家人力气都大，能吃苦，能受累，每年庄稼的年产量都能达到5000斤，比别的队足足多了一千斤。

和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已经是谁也离不开谁了，我熟悉各种谷物种植和收割的时间和方法，我可以通过看晚上的夜空判断明天是不是有雨，又或者是不是会下雪。孙女小时候总是问我，爷爷，你是怎么知道的呀？其实，以前没有天气预报，古人照样通过找规律总结出来二十四节气。而只要细心观察，总会发现万物的规律。

我六十岁那年，最小的儿子结婚去城里住了。我和老伴不愿意到城里，条条框框的规矩多，还是喜欢自己家了的那一亩三分地。夏天就在院子里种上各种蔬菜、粮食，还有各种各样的果树，再养上一些鸡鸭鹅；冬天，就吃土豆、白菜、萝卜，白菜阉成酸菜味道也是可口。蔬菜成熟了，免不了要给城里的儿子捎些过去，现在生活条件虽然好了，但买回来的蔬菜化肥、农药多，还是自己家种的吃着放心。虽然年纪慢慢大了，但我和老伴还是每年种上十几亩地，买棒子（就是玉米）的钱我俩每年都可以有富余，只要自己可以动手，心中就总有一股子傲气，不希望还要靠儿子女儿养着。

前年，我老伴去世了，她已经在床上瘫痪了两年了，去世的前几天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摔坏了脑袋。我知道，其实她是轻松的，因为她也是个不愿意连累别人的人。但我还是觉得天就像塌下来了一样，出殡的那天，我腿软的抬不起来，全家人都撕心裂肺的哭着。她跟着我受了一辈子的苦还没有享过福，在她瘫痪之前，我连饭都没有做过几顿，周围的邻居老头都红着眼睛看我，羡慕我还有个老伴，现在老伴没了，我心里也空唠唠的。

我还是不愿意跟儿子去城里，每天只能呆在屋子里，天不蓝，水也不请，周围都是房子，哪有老家视野开阔。我养了一只猫、一只狗，猫叫毛豆，狗叫葫芦，每天跟我做伴，陪我吃饭睡觉，其实以前，我是不喜这些东西的，但现在却稀罕的紧。它们怕人却独独不怕我。我在院子里坐着，毛豆便跳到我的肩膀上，用胡子蹭我的脸。我到山上种菜，葫芦就紧跟着我到地里，太阳落山了它才跟着我回来。它们也都是通人性的。

年纪大了，就只求能平平静静的活着，我这平静的一生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在土地里劳作了一辈子。我只希望以后也能平平静静的活着，活在我自己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