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岁月有痕

外婆要搬家了。

当我听见远在家乡的母亲告诉我说，外婆已经买下了姨妈住的电梯公寓的楼上，并且正在帮着外婆搬家时，我震惊了。我问，那以前的老房子呢？已经卖出去了。它的新主人就等着旧主人搬走之后好住进来。

外婆已经一个人守着这间房很多年了，从我出生前就开始了。曾经的儿女子孙们都担心她一个人寂寞孤独无人照顾，都曾劝过外婆搬去一个离两个女儿都近的地方，曾经的外婆固执到怎么说都不会动从这间房子搬出去的念头。我仍然记得那时年幼的我还很担心的问过外婆以后要不要搬家，她曾很果断的告诉我，不搬，这辈子都懒得搬了。我们问她，您一个人住这孤单吗？她总回答，哪有什么孤单，我一个人早就住惯了。又问，您爬五楼，累吗？答，我这胳膊腿儿啊，硬朗着呐！这人不运动啊，老得更快！

这间面对着滔滔长江水的老房子确实很老。

这间老房子所处的老公寓楼也和它一样老。这栋老公寓楼所坐落的滨江路比它更老。这间不足80平米的房子，是当年外婆上班的单位分派的。外婆以前在航道局上班，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在长江水面上的他们单位的巨大轮船。这栋楼的分工布局很是奇怪，因为是单位建的楼房，所以下面四层楼都没有住户而是单位的办公室，从第五楼开始才是住家户，但通往办公室和住家户的路线和入口都是分开的，也就互不影响，互不照面儿。外婆的门刚好在第五层的第一间。房子所在的滨江路很靠近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楼下的滨江路经常会有跳广场舞、下象棋、喝茶的各种热闹声，中老年人们都很喜欢在这滨江路上遛弯儿。几年前重新修整过的滨江路更是受那些一辈子都与这座城市朝夕共处的老年人们的青睐。

其实，这栋楼真的已经很老了，它的年龄比我母亲的岁数还大，它是这一带滨江路上的第一栋楼房，它像一位先行老者，默默眼看着周围的景和人变来换去，看着身旁一栋栋楼房生根拔地而起，感受着住户一波又一波的搬出去，再换来一波又一波的新住户住进来。岁月无声。岁月有痕。

外婆住的这间房子有一个人家都没有的小阳台。这个小阳台的入口窄得可怜，只容得下一个人勉强通过，但却在齐胸高的花台上种满了一盆又一坛的各种艳丽的花种，每当目光眺望远处的长江，都会越过近处美丽的艳景，颇有种在小世界中看大世界的感觉。之后在拐角之后就变得宽敞些许了，虽然只能容下两个人勉强错开身。这个面积狭窄的小阳台，却被外婆打造得非常井井有条，弄得像个小花园。

曾经，她和外公共同经营着这个小花园。花园里的土是当年她和外公一挑一篓担上来的，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一棵一株抬上来的，水是他们俩一瓢一壶浇的，虫是一只一只除的，枝条是一根一条爬上坎剪的，夏天的黄角兰是一朵一朵摘下来串成串的，秋天的葡萄是一串一串剪下来的。听外婆说，在很早很早以前，我和表哥都没有出生的时候，在母亲和姨妈还在花信年华之时，这里还养过会下蛋的鸡、到处乱蹦的兔子，养过鸭子、狗、猫，小池塘里养过金鱼，现在还养着两只乌龟。

说起这两乌龟，在把它们带回家的第一年，这俩玩意儿还曾跟外婆玩儿过“失踪”，平常他俩兄弟偷跑出池塘玩儿都还知道在饭点儿的时候回来，后来有段时间不知怎的，叫它们出来吃饭的时候没有等来从假山下探出的小脑袋，旁边铺满落叶的花坛里也没有一丝痕迹，我们都暗然感到可惜惋伤，担心它们没有外婆的照顾可能会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冬季。然而，意外却又不意外的是，在来年开春之际，在气温回暖，有晨露挂在新芽上的时候，在外婆正准备将被枯树枝树叶堆满的肥料坛子清理出来的时候，发现了那两个久违的，经过一个冬天快要让我们忘记的小生命，它们也还是刚睡醒的样子，慵慵懒懒的慢慢探出一小截脑袋，撑开沉重无神的眼睛。嘿，小家伙们，冬天睡的好吗？好久不见，好像都长大一点了？细思缘由，才猛然想起，乌龟也是冬眠动物啊，待在冰冷的水中肯定不如在树叶堆里扎堆儿舒服啦。之后每年冬天，都会迎来它们预料之内的“失踪”，当再次看到它们的身影时，就说明，春天来了，它们的身型也长大了，背壳上的花纹更深更好看了，外婆的俩外孙外孙女也长高长大了。外婆又老一岁了。

外婆的大半辈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也独守了这间小房子二十多年。其实我们晚辈们都理解，外婆为何曾那么固执的拒绝搬家。她住的这间旧房子，见证了太多太多家庭兴悲故事。这间房，正面对着的，是曾经外婆外公在那儿工作过的长江水，是曾经吞噬了外公生命的长江水；这间房，是记录了两个最亲最近的新生命的诞生、成长；它经历了这个家庭太多太多辛酸泪、糟苦心，茶盐淡饭，油米酱醋。然而，现在它却已经不属于我们了，我也许再也回不到那个地方了，回不到那个给我最初童年时安全感的地方了。

我从读书前都是由外婆带的，所以小时候的我经常在外婆家住。我还记得，在春节的时候我窝在正在织毛衣的外婆的脚边剥着瓜子儿，吃着年货，看着电视；我还记得，在大冬天开着电暖炉，抱着热水袋坐在床边上网；我还记得，房子翻修后的惊喜；我还记得，在深夜肚子饿了的时候还能吃到外婆做的酸辣粉；我还记得，那些刻在门框上五年多的一杠一条的身高记录。所以我总感觉这间房子是家；有外婆的这间房子，才是温暖的家；有母亲姨妈，有姨爹表哥聚在这里的房子，才是一个完整的温馨的家。每年吃团圆饭时都特别希望在外婆这，一家人，都挤在一个小房子里吃火锅，才更显得紧凑，才更热闹，才感觉，无论这一年中，我们去过多遥远的远方，看过多宽广的世界，观赏过多富丽堂皇的景色，最后的最后，我们还是回到了有外婆的老旧的小房子里，带着一年中在外闯荡的寒气与一路风尘，不管它是喜悦还是不顺。

反正，我们都回来了。这个年，终算是过完整了。

可是外婆也有爬不动五层楼的时候了啊，她也快到儿女照顾她的年纪了啊，她也老了啊。人们仿佛没有谁能够打败无声无痕的时间和岁月。也许，外婆早该拥有一间有电梯的房子吧，这样她就能免受爬楼的劳累了。其实，我该庆幸外婆终于没有再和房子固执下去，搬到了距离姨妈家很近的地方。那儿也有很多中老年人居住，她不会孤单；楼下也有一个非常大的带池塘的花园，生活也很便利，不比以前的老房子差。可是，那一潭装载了四时盛景的小花园呢？那棵年年都会以大串葡萄回报我们的葡萄树呢？那两只乌龟呢？那些刻下了岁月痕迹的老家具呢？都回不去了吗？

好像没有人能经得住岁月无情鞭策，最终头脑中的那些逞强的想法，都会栽在时光的年轮下。而那些随着岁月无声而去的，记忆也好，场景也罢，回不去的，都让它随风了吧。

岁月虽无声。

岁月却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