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在为自己的小说集拟下“镜子里的城市”这一标题时说道:“镜子似乎有一种干净和诚实到无情地步的品质,又仿佛天生一种善施法术和光怪陆离的诱人特征。”然而并不是镜子有多少魔力,将“善施法术”划归镜子实在是无法令人信服,镜子实际的惟一的功用仅仅是“反射”,正如珀尔修斯通过铜盾的反射从而砍下梅杜莎脑袋一样,体现在实际的各中差别也许有清晰度的高低,但具体分析到《午后悬崖》的内涵,正符合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第一章“轻逸”中提到的“沉重”观点。
首先,文本开篇便从“沉重”的基调起步。“我”接二连三到殡仪馆,其中一位即是生前位高权重的“我”的市长奶奶。但作者在一系列悲伤环境渲染下,却写到“我”在看到奶奶的“红脸蛋儿”遗容时阻止了眼泪,就连出自二爷爷之手的举国上下且沿用至今的《哀乐》也抵挡不住“我”的走神。接着,再看看文本大量笔墨的着点——韩桂心的录音。既然是录音,那便是一件或一系列事件,事件的开端在于韩桂心的妈妈——张美方与韩桂心爸爸的离婚始末。父亲对外的低三下四、对内的吵骂打架,加上其性格的阴晴不定与小事情上的过分苛责,间接影响到了韩桂心。为何是间接?因为这一切都是张美方告诉韩桂心的,是出于与主体本身有密切关联的第三者而不是素未谋面而出现于每晚“批判会”上的父亲。来自于母亲对父亲不断咒骂的谴责背负,来自于从小生长在单亲家庭缺少父爱的生活环境畸形,来自于大到整个社会与时代的重担小到幼儿园处于“抱团”之外的冷落压力,种种一切给予年仅五岁的韩桂心以莫大的沉重。
“我”面临亲人的逝去与《哀乐》的悲怆,在如山般的沉重中寻找到不稳定的缝隙,于是山石俱裂,重拾“轻逸”。如若“我”不能在极度的“沉重”中探寻到“轻逸”,那“我”也不会有事无事到墓园去,也不会遇到韩桂心,更不会因她的“杀人”关键词而驻足其间,就不会产生后续的听-录-听来。至于叙述者韩桂心,看似实在有够可怜,或许还让人为其鸣不平,一个只有五岁的小女孩遭遇了这么多,还要背负这么多,“沉重的蛋糕”实在有够难吃。然而蛋糕始终是蛋糕,不过吃蛋糕的却不是韩桂心,不是张美方,也不是“我”,更不是那个在墓园大便的老人,这需要有着完全不同味蕾的舌头来品尝,这就是——读者。作者在文本内部的嵌套中再镶嵌进一面镜子,把韩桂心的“沉重”映射到读者眼中,读者吃到了这口蛋糕,或许刺激到神经,中枢再传达出来的不一定全是甜蜜,然而一定会感到“轻逸”,既有品尝到舌头的触动“轻逸”,更有的是慢慢咀嚼甚至回味时的“轻逸”。韩桂心一行依然“沉重”,但读者却能更好理解到“沉重”之所在,思绪直至墓园长椅上那些录完毕了的没人要的录音带上。
于是乎,杀人事件的发生就并没有那么意外了。这个意外是早已铺设好了的,没有发生才是一个意外,或者说似乎这个意外的“意外”功用只是在墓园里为了能引起“我”的注意似的。没有“推人致死”,也不会有后文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也不会有对“大跃进”运动的反映,对“赶英超美”口号的挖苦,对“印尼排华”事件的含沙射影,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思。尤其是“下方深山”一段及其后续,堪称事件进行一大高潮,不知道黑石头村具体位置,不知道什么破土地庙,这都不重要,因为“你根本不会知道什么叫寒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到韩桂心的脸上,这痛苦延续至多年以后韩桂心和丈夫到五台山游玩,看见刀削面铺子店员现场用刀削面场景之时能以通感的形式刮进韩桂心的心里。当时年幼的韩桂心固然如此,更不用说张美方了。寒冷,与丈夫相处的愈发寒冷,与起早贪黑为了韩桂心转移视线而疲于奔命的寒冷,还有在黑石头村破土地庙体现在身上实打实的寒冷。的的确确太冷了,那就多裹点被子,于是张美方在棉被抢棉被藏棉被算棉被的路上来来回回走着,棉被俨然成了张美方的精神寄托,那韩桂心呢?韩桂心女儿与张美方妈妈一道又将一条厚墩墩的新棉被弄进了屋。
“我”的轻逸,韩桂心的沉重,墓园,巴洛克长椅,最重要又是最无所谓的录音带。这些就是《午后悬崖》最吊胃口的词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