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几乎天天见到的人,然而我却对她不甚熟悉。流转的目光总是匆匆而去,描得下模糊的剪影,留不住比通常过客更多几分的戏份。有段时间,外婆曾来我家住过一段日子,快回老家的时候,提起过她。因为外婆的牵引,我与她,两个平凡人,多生出几丝缘分线。
那天的阳光别无二致,街道也一如往常地并不十分平坦干净,总是偶有几片落叶和雨水泥泞过的痕迹。我站在离家不过百二十步的小区大门等待着朋友。她就是这小区的守门人。那时她正准备腌白菜,我正无聊,就看着她。她穿着碎花棉布衬衫,这花纹花色应该是她在少女的那个时代喜欢的。藏蓝色的围裙已经洗得发白,看起来都薄了一些。支一个小桌,放一块砧板,砧板中间的褪色形成了一个圆,还有点水。她从屋里抱来了几颗大白菜,放在砧板一侧。另一侧,则是一个铁质大脸盆。她拿起一颗放在上砧板上,手起刀落,白菜应声成丝。在我呆着的几刻,七八颗白菜便已全部切好,装入盆里了。她又再把周围掉落在桌上的几根一起收了装进去。有几丝不可避免的掉到了桌子下面。她便十分心痛的,嘟嘟囔囔几句,然后也把这些捡回去了。“不怕脏的吗?”我问。她还是不太坦然接受这现实,不太开心地答道“煮烂给猫儿!”。她会因为贪玩的小孩踩坏了她种的豌豆尖儿而心痛不已,跺脚大骂。她总爱在别人送瓜子时,多抓两把。真是一个斤斤计较的老太太,我想。
有一周末,我得了一整日的空闲。在温冷温冷冬季,又看见窗外阳光绵绵,想提醒外婆可以到楼下晒晒太阳时,才意识到她已回老家多日了。那便去看看外婆提过的这个人吧。为了防止偷看被发现,我拿上了一本小说,拉着椅子刻意来到了一块既能温温暖暖晒着冬日小阳,又能观察她而又不显得突兀的地方。坐定才发现,今天她在和几个其他家的老太太坐在院落门口纳鞋底。戴着防止被刺到的小银圈,手没有被遮住的部分还是有一条条岁月和辛劳留下的罪证。她们一句一句地拉着家常,一会抱怨水费涨价,一会又说鸡蛋太贵。我外婆从不说这些,她跟我外婆一样地,就是把眼镜放在鼻梁下方好大一截。她先很细致缓慢的把针眼扎进去,然后用力地穿线,每到这一步,她的前脚掌稍微往前一压,膝盖顺力而前,手上也多的了些力,猛得把针扎了进去。接下来就加快了节奏,咻地一抽针,小拇指帮忙往上一提,把线扯到底,再翻个面,针又扎了进去。整个过程综合了物理省力原理与生活经验,有急有缓,有张有弛。在看了几十个回合之后,我还是被小说的世界吸引了。
突有一天让我讶异不已。她竟哭了!莫怪我的惊炸。实是以往无数个日常实在相反不曾见过的。那时我正要回家,看见她哭着在追一辆地震物资募捐车,想要把一大包被子衣物放进去。可那张车确实看得出超载得难以负担了,所以她没有如愿。我手足无措起来,总觉得应该安慰什么的,可也有几分是否唐突的担心。正当我眼神乱飘,应该是在寻找某些可帮助或解答的对象时,她也发现了我。她快步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问“地震来了,那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为什么我的被子不要了?”原来她在难过这个。我安慰了她几句,告诉了一些我从网络上知道的情况,权衡的天平往报喜不报忧的方向偏了偏。后面几天经过,总能看到她揪心地看着救灾新闻,时而跺脚时而蹙眉,神情跟顽童毁了她的菜一模一样。
几天前她还在炫耀,儿子给她寄了买全自动洗衣机的钱,她用这先进玩意再不用这么辛苦了。跟她一起纳鞋底的老太太们一脸藏不住的嫉妒,直夸她儿子孝顺。她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团在了一起。可没过几天,我还没走到她在的区域呢,就听见几个老太太在议论她是吹牛,她还在自己洗衣服。听了这话,我加快步伐去看,果不其然。她用力地揉搓着衣服,费力地把又湿又重的衣服提起拧干。末了直起身来,捶捶腰。看她洗完了,有个老太太凑了上来,怪声怪气地问道,“你买洗衣机的钱呢?”“往南那个地方不是地震了吗,我捐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后,便晒衣服去了。“怎么可能,我不信。”
我看过她没有送上被子失落的样子,我见过她看地震新闻揪心的样子。我相信这个斤斤计较的老太太,在助人方面,无比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