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之夕之女性视角

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

对于雨，我向来有些厌烦，那黯淡的铅灰色天空低垂，压在人心上似的让人无由烦闷。而且雨天就意味着要穿那不好看的雨衣，或是打伞，可我总是举不稳伞柄。雨天我总不愿多走路，宁愿坐车，因为行路中不论如何为自己遮挡，随风乱刮的雨丝总是会打湿衣裳边角、打湿额边鬓发，不论如何小心翼翼地迈步，鞋面也总会沾湿。而且我忘性还很大，总是记不得随时带雨衣或雨伞。

在近来的连日的大雨里，我又一次忘记把雨衣或是雨伞带上，就在昨日下午，上电车时雨明明是止住了势头，可是车经过几个站，看见陆续上来的先生们，夫人们或小姐们都裹着雨衣，雨衣上还密密麻麻地滚落着水滴，我不安地转头望向窗边潇潇的都市雨景，天色渐暗，灯火忽起，茫茫的雨把世界搅成一片模糊混沌，我的双眼微微晕眩，心中祈祷雨快些停。

不知过了多久，电车到达了我的目的地文监师路，在我前面下车的几个人都穿着绿色的橡皮华式雨衣，我突然觉着雨衣不丑了，它能遮雨，多可爱呀……但是我只能咬咬牙就这么毫无遮挡地下了电车，跃入被雨统治的世界，外面与车厢内截然不同的冰凉温度直逼而来，让人忍不住瑟缩，我要赶紧招呼一辆人力车回家去，我徘徊在人行路上觉得自己窘迫极了，像我这样既没有伞也没有雨衣的淋雨少女在外人眼里一定显得很蠢吧，可恨的是四周轻轻寂寂，举目不见一辆车子，我只好就近躲避在一家木器店的屋檐下，等待车子出现。

这时我余光看到，一个男子也退到这屋檐下，难道他也是为了躲雨？可是他打着伞，一把很大很好的伞，可能是在等车或等人吧。倒是在这屋檐下，没有粗重的檐溜滴下来，但一阵阵风会把凉凉的雨丝吹向我们。他有伞，可是威风了，雨丝不能把他怎样。可是不知不觉我身上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今日只穿了薄薄的绸衣，沾湿后贴着肉，有黏黏的难受感，而且看起来也不雅，尤其是身边还站着个男士，我努力旋转身去，侧立着，不让雨丝沾到我胸前的衣裳，抬眼间，撞到了他的眼神，那热切的光让我一惊，忽然发现这个奇怪的男人站在这好久了，这会这般眼神看我，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倒是十分钟又过去了，他还没有走。雨还在尽量地下，车子也不见影踪，我愈发焦虑，拼命按压住心中渐渐升腾起的怒火，我想着身边这个有伞不走的男子，该不会是在等我向他求助吧，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时时关注着我，难道是我想多了？我打量着这个男子，他长得高高大大的，三十多岁的模样，嘴巴紧紧抿着，有点紧张的样子。

此时天空愈发阴黑，他的瞥来的眼神又被我抓到，我看见他脸红了一下，但并没有低头，他犹疑了一会儿，继而是直直看来，我预感他要开口。

——小姐，车子恐怕一时不会得有，假如不妨碍，让我来送一送罢。我有着伞。

他的声音在雨声淅沥中竟意外地清晰，音色醇厚听来格外悦耳，我内心紧绷的弦开始时松动，我为我即将得到的帮助而释然，我不想再漫无边际地等待不可靠的车夫出现了，我受够这下不停的梅雨了……就算这是个陌生男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似乎就是为了帮助我而在屋檐下陪我等到现在的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微笑了，猜疑和担忧渐渐被抛到脑后，我终是朝他点了点头。

——谢谢你。

于是我移步到他的伞下，走出了屋檐。地上水迹斑斑，我关注着脚下，拣着踏脚地走，同时留意着身边这个为我撑伞的男子，突然感到他将伞沉下了些，让它遮蔽到我们的眉额。……原来是怕让别人看见了误会我和他么，他还挺细心的啊，也是，他这样的年纪应该是有家室的，难免考虑周到些。现在倒是为我这样一个陌生少女打伞，这样的经历体验有点奇妙。他以前也这样在雨天帮陌生女生打伞吗？我侧眼看他，发现他悬空举着的伞柄挡住了我的视线。他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帮助我呢？是因为好心，还是因为是我？这一想，我开始觉得自己的有一种可耻的虚荣心。走过拐角，又听见他的声音。

——小姐是苏州人么？

——是的。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大概是走得路太长，想要说说话融洽一下气氛吧。说起来从苏州来到这上海已经好几年没回去了，自是乡音难改，凭空生出愁思来啊。听见他又接着问。

——小姐贵姓？

——刘。

我回答着他这些问题，只见他若有所思，眼神浮空，好像在透过我看什么人似的，接着就不再发问了，他好像沉浸在了他自己的世界中。我倒是希望他能再多说几句，哎呀，我在期待什么呀……算了算了，天已经黑了，还是让这个魂都不在了的男人回家吧，他妻子肯定在等他了。继续走了一会儿，我估摸着雨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谢谢你，不必送了，雨已经停了。

听到我的声音，他似乎吃了一惊，浑然不觉雨停，有些尴尬地收拢了手中的伞。一缕街灯的光射上了他的脸，显着橙子的颜色。他又用真诚而而热切的眼神看我……

——不要紧，假使没有妨碍，让我送到了罢。

——不敢当呀，我一个人可以走了，不必送罢。时光已是很晚了，真对不起得很呢。

夜幕暗沉无星，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尽管我觉得他看起来还是想再送送我，可是我却不能肯了，还是觉得有些可怕吧，和这样一个陌生的奇怪男子走了这么久的路，而且马上就到家了，要是让家人邻居看见他送我回来，不好解释。索性还是就此告别。

——谢谢你，请回转罢，再会。……

不等他说话，我赶紧跨前一步走了。想来这应该是和这个人唯一的一次交集，以后也是见不到了，谁还会想到我和他还有这么一段经历呢。在我推开家门时，雨又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