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不过人间词

阅尽天涯别离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蝶恋花》

很早前听过一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那时觉悲而美极，初遇《人间词话》则是这首《蝶恋花》中那句"待把相思灯下诉"，未读全词时觉得缠绵缱绻，如梦温柔，由此知道了《人间词话》，知道了静安先生。

初读此书，说实话挺痛苦的。高一时还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意味，觉得自己读了几首词便可以理解此书了，当然且不论能不能领悟静安先生此书真正之主旨，单是想要理解那些颇为晦涩的文字便要费些功夫。先生评词，往往以词人之字称之，于是除了陶潜、太白、重光、稼轩、秦观、周邦彦等等几人稍微熟悉之外，对着满书的冯正中、梅圣俞、欧九我就犯了难，基本要靠词来"猜"作者，后来索性拿了铅笔把词人和对应的字号、词作一一写下，这本书才磕磕绊绊的读了下去。

要谈《人间词话》，有一个避不开的话题便是王国维先生的"境界说"，关于此的见解著作比比皆是，我所想谈的大抵也无甚新意，不过一点自己的理解感受罢了。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就是这段写在《人间词话》首页的被人们解读了无数次的话，之所以这么为人所津津乐道，自然是有其独到之处。第一境界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词句出晏殊的《蝶恋花》，若单论原句之意，是西风飒飒，落叶纷纷，高楼独望，路远水长，此情如何消？而王国维此句中解成，做学问成大事业者，首先要有执着的追求，登高望远，瞰察路径，明确目标与方向，了解事物的概貌。这自然是借题发挥，以小见大。第二境界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引用的是北宋柳永《蝶恋花》最后两句词，原词是表现作者对爱的艰辛和爱的无悔。若把“伊”字理解为词人所追求的理想和毕生从事的事业，亦无不可。王国维则别有用心，以此两句来比喻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是轻而易举，随便可得的，必须坚定不移，经过一番辛勤劳动，废寝忘食，孜孜以求，直至人瘦带宽也不后悔。这当然又是静安先生的高明之处。第三境界是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引用南宋辛弃疾《青玉案》词中的最后四句。梁启超称此词“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这是借词喻事，与文学赏析已无交涉。王国维已先自表明，“吾人可以无劳纠葛”。他以此词最后的四句为“境界”之第三，即最终最高境界。这虽不是辛弃疾的原意，但也可以引出悠悠的远意，做学问、成大事业者，要达到第三境界，必须有专注的精神，反复追寻、研究，下足功夫，自然会豁然贯通，有所发现，有所发明，就能够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

可见王国维先生对于“境界”领悟之透彻，境界”就是渗透在作品中的真情实感，他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而且真景物与真感情应该融为一体。因为，只有景物没有感情就会显得无生气；而只有感情没有景物又会显得空洞。

《人间词话》中对“有我”与“无我”之境有一段很精妙的解说，即“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所以有“境界”的作品就能达到“以景寓情”、“意与境浑”、“意境两忘”、“物我一体”，既写真景物又抒真感情，把逼真传神的写景和诚挚真切的抒情有机地统一起来，眼中的景和心中的情越真实，越贴近现实生活，作品的思想内涵就会越深刻透彻。

但除了对于静安先生所言有所感悟之外，对于书中的一些观点，我也有一些自己的思考。如王国维认为“词最忌用替代字”。而我认为，用大家所熟知的词相互替换，也不是绝对不可以。用替代词可以使诗词具有陌生化效果，增强诗词的艺术感染力。古时写月的诗词中，对月亮的称谓可以说多种多样：屈原的《离骚》中:“前望舒使发驱兮，后飞廉使奔属”，将月写作望舒；杜甫的《八月十五夜月》中“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将月写作白兔苏轼的《水歌调头》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将月写作婵娟；再如辛弃疾的《元夕》中“风萧声动，玉壶兴转，一夜鱼龙舞”，将月比作玉壶等等。此外古诗中对月的称谓还有冰鉴，玉轮，蟾蜍，蟾兔，白玉盘等，能因为这些诗词用了替代就将其全部否定吗？所以要紧的不是是否使用替代字，这本没什么不好，只是不要滥用替字失了诗词本味就好。

对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虽是浅尝辄止，不甚深入，但亦带给我几多思考，几多收获。可叹在昆明湖畔，王国维先生纵身一跃，带着一腔的热血以及满怀的无奈与愤懑，在年富力强之际早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令人扼腕叹息。也许那人心动荡的民国乱世，无从存放他的信仰，只有那方悠悠清泠的湖水，才是那颗赤子之心安眠的归宿。轻抚书册，昔人已去，然而这由几十条短句组成的著作，仿佛珠玉之声，在耳畔轻奏。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说的大抵就是静安先生自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