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南宋绍兴年间,有一千年蛇妖修行得道蜕形成妇人,容貌体态娇媚无比,名为白素贞,及其侍女青青在杭州西湖遇药店之主管许仙邂逅相遇,同舟避雨,一见钟情,白蛇逐生欲念,欲与书生缠绵,乃嫁与他。遂结为夫妻。婚后,经历诸多是非,白娘子屡现怪异,许不能堪。镇江金山寺高僧法海赠许一钵盂,令罩其妻。白、青被子罩后,显露原形,乃千年成道白蛇、青鱼。法海遂携钵盂,置雷寺峰前,令人于其上砌成七级宝塔,名曰雷峰,永镇白、青于塔中。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临去世时,亦有诗八句,留以警世,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明《警世通言》脚本记得小时候由外婆带的那会儿,她总爱念叨心诚至善至灵,并告诫我们说人不可以贪恋过度,欲望的触角伸得太长,传达的感应路线密集,收到的伤害是累加的;若求清净端然,首先就应学会内敛,戾气尤不可显。外婆,外婆,外婆总是出现在童年那泼墨的柔软记忆画卷中,几乎成了我对佛家印象的宁馨儿,她短浅的眉头紧皱间,双手合十地喃喃释迦牟尼之大慈大悲,额角上的颗颗饱满清澈汗珠顺着面颊沁出来汇聚成涓流的画面,是我初次学会写“德贞”二字时联想到的直观反映。年轻的美好,交合的迷离,分娩的阵痛,劳作的艰辛,都不比她面对观世音的祥和与大方。外婆造就了我对女子最基本的印象。或许每个男人生命中总有两个女人,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张爱玲《青蛇》开篇,浮光流水,荇草交错,暗示了女儿家的心性如此:幽暗里透出一丝丝的光线,缠绕易纠结。接着的红烟笼罩里的阿鼻地狱,狰狞的表情,扭曲的人形。一蓝一红,一冷一暖,前后交错,视觉上的承接,倒造成了印象颠倒的感知:冷清偏知空明,强烈直逼邪意。厚额宽鼻的法海和尚由此叹惜,人的残杀就是罗生门式的循环,普渡众生最关键的就是降妖除魔,了却附身,善恶有报,因果各牵,众生皆苦。好一个心性笃重,意向坚定的男人。不过,前缀再怎么响亮琳琅,他都是——男人。七情并六欲,躁动且汹涌。出家人,高僧这一类的代词,镶嵌不了深深浅浅蛰伏的念臆;你上天入地也经不起青蛇恍虚间朝裆部的试探,正襟危坐时心火抑不住的翻滚,凡根雄踞。许仙有过之而无不及。都是男人,朝三暮四的天性,纤弱的皮囊包裹的花心种,甭管你是蛇精还是狐媚,一视同仁地发芽,见缝插针。“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女人对男人的期盼从来都是放大的,换句话说,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好感日益累积,她会自动地刻模出一个印制,把她所偏好的意象都一股脑儿兜进去,再将她收集到的一切都比着样儿塑造——(女人喜欢塑造男人,好比男人愿意支配一个女人,特别是他们的对方都那么乖巧的时候,那带来的征服快感,心窝窝头痒得紧)不烂真身,殷泥掏心,供在龛笼祠堂里的阴暗一隅,时不时朝衬细袖红烛,火光摇漾下权当是清泪汪汪,思念到极致的抓心挠肺。这人间是非,仿若那七情六欲仙丸,入了肺腑,有力难拔,再也弄不出来了。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有什么乐趣呢?——《青蛇》李碧华白素贞在苏堤旁的拈花自赏,放睐西池金鱼时思念男人为她插戴芬华的画像——她说,好男人早在唐朝就死光了,但由此她也想通了,女人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子;那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持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包装,变心负情。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同一层面上的斗智斗勇,棋逢对手,两不相厌。吞服七情六欲丸之前,我哂笑红尘艺伎的痴蠢,明知高攀不起,何来山盟海誓?把自己当飞蛾般勇烈扑向炽明大火,纵然通透净了,身心协调不一:抱着粉身碎骨的意志挟九天以遨游,入了桑榆,还怨东君令飞光顽皮,这就是女子不洒脱的佐证所在。女人抱着爱情——爱情?抱着她内心深处光与影的投射去寻求一个男人的回应,哪怕一瞥一睇都足以撩动她池中的涟漪;但不是契机。他顶多是携了一蒿长荷做个钓鱼的闲兴,这一搅就不得了:湖池斑缀破碎,她柔肠内此电光石火的一震便方寸大乱,覆水难令,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不就有了薛涛,苏小小,卞玉京,鱼玄机之流......可是女人也千差万别,起码不是都像儿时印象里外婆那样全身渡亮的;女人,说到底,都希望自己妖精般迷人,在俘获了男人后再乖乖地磨性子,在感情的温柔手掌里蜷成一颗舍利,透一些圆润的光泽。青蛇率直天性,豁明直朗,对于人世里绕绕转转的规矩处理,实在难以劳心。顶多,她依附于白蛇,带着三分应付七分好奇照葫芦画瓢儿,情爱复杂了,明明看见女人为了男人掏心掏肺俯首低姿,男人还是耳根子细软风牵鼻子就走。白蛇成熟温婉,仪态思想更偏向世俗,人妻式的醇厚敦良。她更像女人:默默担负外界的一切,以蛇身扭动的灵活去应付家长里短,把胸腔最柔软的切片袒付给心系之人,近乎割舍所有代价不管不顾地去温暖那个他。而青蛇更偏向于妖:妖不讲感情,只求自己的逍遥自在;妖学不懂这复杂的伦常纲理,就时不时显露一下俏皮的尾巴;你看,倒不如说青蛇就是每个少女最原始的状态,轻松活泼,不喑世事,面对感情徒增一截烦恼,有探索的好奇和开拓精神,受了伤就包裹起来绵个冬,蜕去一层皮后继续蠢蠢欲动。最终,素贞伏法了,小青杀死了许仙,如此这般,倒应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揣起凑热闹的决心,直奔纤回幻转的宿命,要求团圆求不到,保持初心却要与污浊相砥,得不到的方叫人心痒痒性戚戚,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女人,一样的成立。男人喜欢新鲜和刺激,女人偏好缠绵和陪伴,各取所需,从一而终本来就是假命题:许仙一介凡骨泥胎飞灰烟灭,但享受到了情色的滋润;青白二蛇继续修行,渡劫成功后嘴上说着不再染指感情,转眼间又袅袅地追随紫竹八骨伞和藕色衣袂的轮回而去。女人的痴情是真的,痴在栽了一个坑后灰头土脸地爬起又迫不及待地投向另一个坑,为一个男人流了眼泪后又继续期待另一个男人的宠爱;男人亦然,不过他们转换的状态比女人快,表现出来也比女人直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说的也是这种转换的差距。从一而终,永垂不朽这些名词,不过是我们纠缠太久,用绝对理念雕刻出来的美好意象,聊以自慰罢。
是了,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地,相间地,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伫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贴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情。——《青蛇》李碧华我们终究是看不透的——两只蛇妖修行上千年都没有弄懂的情爱,我们又何尝不因这里的浩瀚而沉默呢。我们自以为可以“在云端上看厮杀”,可是一说又全错。蛇,色也,青蛇,情色,小青,情也。荷尔蒙躁动后的四散弥逃,让这些答案都奇形怪状,且让人自演自导,自嘲自欺地怀抱温暖,怀抱不甘寂寞的另一个人格。一个不加修饰不囿禁锢的魄。